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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上的巫師與王子十一章

黑髮少年名為亨利,今年十五歲,乃羅蔓沃居國年紀最小的三王子。幾年前涅澤爾驅雨時碰見了亨利,從此結下不解之緣,若問為什麼會和亨利成為朋友,涅澤爾自己也答不上來,或許是因為他雖為人類,卻在初遇時像其他生物那樣被巫師吸引、而且又笨得可以吧。

少年手中捧著人頭大的星象儀,這顆球體漆黑的表面亮著點點星芒,光芒往外投射至四面八方,牆壁與天花板佈滿星點,無窗的黑暗室內頓時成了夜空。

亨利望向站在他身側的涅澤爾,對方黑綠色的雙瞳裡映有銀河,恍若兩片飛滿螢火蟲的樹林,在他凝視巫師的當下,涅澤爾輕聲說了句「這個要這樣用才對喔」並伸手觸碰圓球,霎那間星象儀不再投射光線,原先遍佈球體的碎星飄離黑色表面,星子懸浮於空氣中,亨利怔愣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星星,如夢似幻。

幾分鐘後,星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某幾塊壁磚往旁挪動拉出窗洞,陽光再次照亮室內。

抱著星象儀的亨利望向使用魔法操縱石磚的巫師,歪著頭問道:「你以前就知道這個東西嗎?涅澤爾。」

「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吧。」

「哦……你看一次就曉得怎麼用了呢,好厲害。」亨利呆呆地點頭,伸出雙手奉上星象儀,「王兄說這個送你,希望你去參加半個月後的夏日祭晚宴。」

涅澤爾沒有接過禮物,語氣裡的不屑表露無遺:「二王子殿下對巫師的評價跟想像也不過如此啊?」

亨利汗顏著「呃?」了一聲,涅澤爾見他摸不著頭緒的模樣,解釋道:「他猜測我對星象儀有興趣、覺得我會想要,才送我這個的,不是嗎?」

「嗯,對?」

「我想要星象儀的話,自己做一個不就得了?」

亨利呆愣著沒有回答,涅澤爾續道:

「要是收下了他的禮物,豈不說明我是個連這種東西都做不出來的彆腳巫師?」

「唔,我想……王兄應該沒有那個意思……」亨利囁嚅著說,他低下頭來,將星象儀重新抱在懷裡,「因為你之前不是喜歡宮裡的魔法道具……」褐髮巫師哼了一聲,同時揮手讓先前無影無蹤的門板現形,方才為了令室內陷入徹底的黑暗,這間房的門窗都暫時消失了,「所以……你半個月後不會來囉?」

涅澤爾見少年失落的模樣,不禁勾起嘴角,這孩子的神情在他看來簡直像低垂著耳朵的幼犬,「你想要我去?」

亨利輕輕點頭,涅澤爾笑著回應:「我可沒聽見你邀請我。」

「咦?喔!我、我想要你陪我參加夏日祭,涅澤爾──」

「好。」

「真的嗎?那這個星象儀──」

「你拿回去給二王子。」涅澤爾以不容置喙的口吻截斷亨利的話,「我要他搞清楚,我願意參加的原因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噢……好。」

「你可不要把我說的話告訴他啊。」涅澤爾摸了摸亨利的頭,要是這名小王子在二哥面前口無遮攔,肯定沒什麼好下場。而亨利順從地頷首應允:

「我知道,你之前教過我了。」

 

   ×

 

「涅澤爾大人,您要早點回來呀。」

斗大的圓月高掛天際,兩人一龍位在離地好幾公尺的夜穹中,巫師側坐在憑空飄浮的掃帚上,男孩緊挨著他,本該寒冷的高空在魔法的作用下溫度與平地無異,無法在半空中停止不動的白龍繞著掃帚盤旋,牠對巫師耳提面命的模樣活像個操心的老媽子。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您,要是您遇上了什麼危險,我一定會下去救您的!」

「都這麼多年了,我有哪次遇過危險?」

「人類很壞,涅澤爾大人。」

巫師沒有針對白龍的這句評語做出回覆,說了聲「我先帶亨利下去」便開始降落。

雲霧往兩旁撥開,大地似是另一片無垠的星夜,聚集於城市的燈火由高空往下看,微弱得彷彿一閃一爍的搖曳星芒,羅蔓沃居國廣袤無垠的國土、在此時除了人跡所至之處皆如墨般漆黑,愈往下降,城市的景觀便愈顯清晰,涅澤爾避開其他生物、降落於宮廷花園的無人處,亨利的雙腳踏至地面。

「小白還是不喜歡我。」

亨利仰望天空,一臉沮喪,在這裡完全看不到白龍的身影。

「你喜歡小白嗎?」涅澤爾沒有從掃帚上下來,懸在離地稍高的半空,亨利聽了他的話思考片刻便道:

「好像……嗯,我不喜歡也不討厭小白呢。但是,他畢竟是涅澤爾重要的朋友。

「小白也沒有因為這種理由喜歡你呀。」亨利呆呆地看著涅澤爾,後者在對方尚未理解語意前便俯身親吻前者,「你只要在乎我喜不喜歡你就夠了喔。」

亨利支吾著表示明白,花園裡離他們最近的一盞燈約有二十步遠,在這種光線下,雙方的容貌皆被隱沒在暗影中,但他想,巫師臉上必定帶著微笑吧。

「那──這次也謝謝你,還有謝謝掃把,晚安,涅澤爾。」

「晚安。」褐髮青年摸了摸黑髮少年的頭,兩人就此分別。

 

   ×

 

夏日祭堪稱羅蔓沃居國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慶,傳說中夏神喜愛熱鬧,於是在這一天,全國各地皆會用上整個白晝載歌載舞,在夕陽西下前還會有獻給夏神的戲劇表演,當天的晚餐當然也吃得特別豐盛。

每年,國王都會挑選不同的城鎮做為主祭場,並派一名王室成員前往該地主持祭典。今次的主祭場是鹿角森林邊的白鹿鎮,主祭者則是二王子沃雷特。

白鹿鎮的別宮背靠樹林,亨利站在庭院角落的圍牆邊,耳邊是夜鶯啼鳴,不遠處則是一排被矮樹花叢遮掩的宴會廳窗口,整棟建築在今夜燈火通明,宴會廳的門往兩側大大敞開,大部份的賓客皆已步入廳堂。

「亨利。」

熟悉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涅澤爾不知何時來到了白鹿別宮的庭院內,亨利立刻轉身拉住他的手。

「涅澤爾!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什麼時候失約過?」

「從來沒有。」亨利漾起微笑,搖了搖頭,「那我們進去吧?」

「不,我待在這附近,等你吃完再來院子裡找我。」

「咦……」

「你邀我應該不可能是想找我吃晚餐吧?」

涅澤爾揚起面對亨利時富含寵溺意味的笑容,巫師無需進食,小王子當然也曉得,但亨利還未回答,便有另一道嗓音插入他們之間。

「這不是魔法師大人嗎?方才我在招待其他賓客,沒注意到您大駕光臨,真是不好意思。」

一名金髮青年朝兩人走來,亨利連忙應了聲「王兄」並低下頭,二王子沃雷特是國王的三位子嗣裡唯一由王后所生的孩子,長得與亨利一點都不像,舉手投足間散發的氣質也迥然不同。

「亨利應該已經告訴過您了吧?他可是今晚的主角喔。」

原本對二王子殿下不屑一顧的涅澤爾因這句話挑起了眉,只見亨利用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低聲接話:

「就是……每年的主祭者不是都要在晚宴上表演嗎?王兄說今年要讓我上台。」

堂堂二王子殿下,還老是把自己的工作扔給別人啊──涅澤爾止住了未脫口的嘲諷,他瞪了沃雷特一眼,心底明白這傢伙打的是什麼算盤。

把晚宴的表演交給三王子,無疑是向外宣示三王子和二王子是同一陣線的。國王尚未訂立王諸,大公主與二王子已為了王位明爭暗鬥了數年,這些事情,縱然亨利從未說過,涅澤爾藉由麒麟感應生物情感的本能也能略知一二,而自從二王子發覺不起眼的弟弟竟與傳說中的巫師有來往後,顯然想藉由亨利跟涅澤爾拉近關係。

涅澤爾當然知道以亨利的腦袋根本想不到這一層,也沒有和哥哥結盟的意思,即使對方的目的明顯得毫無遮掩,這孩子八成只為了自己竟能得到如此殊榮而受寵若驚吧。

巫師望著小心翼翼瞄向自己的三王子,「既然要表演的話,你得去準備吧?」在少年點頭後,巫師溫言道:「我在台下等你。」

「嗯……!」

亨利展開笑顏,與情人和兄長告別後便先行進入別宮。

涅澤爾無視沃雷特的問候,在原地佇足幾秒後便跟著走往宴會廳,即使覺得整座宮殿的人都煩得要命,他也不想破壞亨利的好心情。

 

宴會廳的四面牆壁都亮著燈,挑高的天花板固定著十數顆燈籠,每顆燈籠的材質皆與壁燈相同,白色魔焰在透明的燈罩內活力十足地躍動燃燒,面對大門最底端的那堵牆建有不怎麼高的木造平台,台下有條紅毯一路延伸至大門口,地毯兩邊擺著數張桌椅。

依循沃雷特的安排,他本人與涅澤爾及亨利的座位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

此時,二王子正在台上發表例行性的開場白,涅澤爾則坐在舞台左側的第三個座位。

麒麟擁有能接收其他生物情感的本能,無論本人願不願意,他都能明白身邊的生命體目前是什麼心理狀態,就算自己不想知道也沒用。這場宴會不只有二王子的親信,還有大公主的人,整間屋裡的人表面上和樂融融、實則各懷鬼胎,對涅澤爾而言,光是待在這種環境下就足以造成精神疲勞。

人類是種麻煩的生物,與其他動物不同,僅有人類的心思不會因為巫師的存在變得平靜。

但是,亨利和這些人都不一樣。

二王子前腳剛走,三王子便上台了。依涅澤爾所知,夏日祭晚宴一向是由其中一名王子或公主舞劍拉開序幕,接著才輪到儀隊上台表演。

就算對武器沒有研究,涅澤爾也「感覺」得出亨利手中的劍肯定是價值不凡的藝術品,不只劍柄前端鑲著一顆祖母綠、劍身刻滿一點都不實用的華美花紋,最重要的是,就他感知到的,這把劍若是再放個幾十年或許就能成為器靈了。

「王弟的劍術實在是不錯,想必您也這麼認為吧。」

「觀賞開幕式時與他人交談是應有的禮儀嗎?殿下。」

低聲與身旁人搭話的沃雷特聽了涅澤爾冷淡的回答,只得笑著搖頭。

或許是因為持劍產生的氣勢,三王子的身影看來不若平時瘦小,並且如二王子所言,這是什麼都不會的亨利難得擅長的活動。

半晌,亨利退場來到涅澤爾身旁的空位,緊接著數名僕人替各桌上菜,室內隨著眾人吃喝閒聊的聲音熱鬧起來,賓客們一面進食一面欣賞接下來的儀隊表演。

黑髮少年與褐髮青年相視而笑,涅澤爾感覺得出、亨利礙於長年對二哥的畏懼因而不敢多作交談,於是也沒主動開口,倒是沃雷特在上菜的同時、不停向另外兩人介紹菜色,涅澤爾不為所動,亨利則照單全收,哥哥說翠蘭鴿排配紅酒最好、他就絕對不會加海鹽。

「這是從藍鵝鎮運來的萵苣,你們也知道,藍鵝鎮出產的菜最是有名,更別說這還是今天早上現摘的,保證鮮嫩脆甜。」

「左邊這鍋是牛肉湯,中間的是雞湯,右邊是蔬菜湯,亨利,你先挑吧。」

「要吃魚類的話,我推薦搭配帕西里尼醬,這醬汁的味道據說與傳說中的蛟龍膽汁所差無幾,是白鹿鎮鎮長花了三天熬製的,今早才特地送來白鹿別宮。」

「你們聞,這魔羯腿的味道是不是特別好?涅澤爾先生,你要不要來一點?我想你應該知道裹在這條腿上的香料是用什麼做的吧?」尊貴為二王子總不好在有他人的場合喊誰為大人,沃雷特顯然也不打算讓其他人曉得身邊的人是能呼風喚雨的巫師,只有私下會討好地喊涅澤爾魔法師大人。

「那、呃,王兄,對不起,」亨利略為尷尬地看向沃雷特,嗓音細弱蚊蠅,「涅澤爾不吃晚餐……」

「香料是用北莳草磨成的?」還沒等二王子回應,涅澤爾便輕笑一聲,把大盤子裡的其中一條魔羯腿夾到亨利的盤中。

「是。」沃雷特瞟了弟弟一眼,又把黑瞳轉回巫師身上,「那是僅生長於黝鯨海岸的香草,先生果然見多識廣。」

 

直到用餐時間結束,涅澤爾依舊半道菜都沒碰。

奴僕們端走空盤、同時撤掉大部份的桌位,只保留幾張放飲料或點心的長桌。儀隊退下後,樂隊到台上演奏,客人們隨著樂聲站起,拿著飯後甜點與他人寒暄起來。

二王子離席去問候他三名妃子兩名男妃的親家,亨利剛因哥哥走掉鬆了口氣,涅澤爾便站起身來。

「啊、涅澤爾,等等我……」

巫師徑直走出宴會廳,小王子慌忙跟上,直到他們一前一後地步入庭院深處,涅澤爾才在杜鵑花叢邊停下腳步,踅身對黑髮少年笑道:

「晚餐好吃嗎?」

「嗯,很好吃。」亨利愣愣地點頭,走到應了「那就好」的涅澤爾身側,「對不起……?」

涅澤爾拉起亨利的手,沿著石磚路繼續走往庭園中遠離建築物的暗處,「為什麼跟我道歉?」

「你不開心吧。」

「嗯。」

「我剛剛在王兄面前是不是也說錯話了?」

「說錯話?」潛伏於草叢裡的動物追隨巫師的腳步移動,有幾隻蟋蟀跳到了地磚上,涅澤爾牽著亨利繞過牠們,同時想起三王子所指為何,「沒有哦,我那時候很高興呢。」

「真的嗎?」

「因為你在維護我嘛。」

亨利與涅澤爾緩步至離宴會廳最遠的圍牆邊,此處已聽不見任何人聲。

「嗯、我以為……對了,這個送你。」少年解下表演結束後一直掛在他腰上的劍,停下腳步露出靦腆的笑臉,「王兄說,這把劍我可以拿走,我想說這樣我就能送你禮物了。」

一隻夜鶯躍上離他們最近的枝頭,不一會兒牠的同伴隨之來到,涅澤爾空著的左手沒有接過長劍,僅是帶著笑意問:「送我這個做什麼?給小白當玩具嗎?」

「因為涅澤爾平常對我很好,可是我都不能像王兄那樣不停送你禮物,所以,這個給你。這把劍很漂亮,我想當作禮物也很適合吧。」

涅澤爾眨了眨眼,隨後在亨利唇上落下一吻。

「禮物我收到了,」小王子怔愣地看著巫師燦爛的微笑,下一秒才會意過來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劍你自己留著吧。晚安。」

語畢,旋風以涅澤爾為圓心颳起,樹葉花瓣紛飛,幾秒後黑袍巫師就成為天空中的小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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