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上的巫師與王子十二章

「那個、涅澤爾,」

「嗯?」

腿上攤著一本神話故事的小王子坐在酒紅色的地毯上,他抬頭望向坐在椅子上埋首於書桌的巫師,這裡是巫師塔的書房,羅蔓沃居國的全國地圖於兩人頭頂的天花板散發光芒,各式各樣的地形以不同的顏色區分,五彩光輝將下方照得花花綠綠。

「我可不可以介紹朋友給你認識?」

涅澤爾停下用風刃雕刻金屬的動作,垂首與亨利眼神交會,「什麼朋友?」

夏日祭過後,二王子與三王子的接觸更加頻繁,不僅如此,在二王子的安排下,三王子也認識了不少曾參與夏日祭晚宴的權貴。亨利之後八成也會被捲入政治鬥爭中吧、或者說,他現在就已經有一隻腳蹚進渾水裡了,涅澤爾如此腹誹著,但以亨利的性格,大概只會為了難得交到朋友而高興。

「是愛地爾家的蜜拉。」亨利語氣謹慎,唯恐對方當場拒絕,「下個禮拜的王宮宴會你可以來嗎?涅澤爾。」

「你親自邀我,我能不去嗎?」巫師以微笑回應王子的邀請,後者一聽便喜形於色,前者頓了下又道:「不過,那個人是誰?為什麼想介紹給我?」

「蜜拉是個好人哦──」喜悅的情緒自少年身上溢出,明明被這類的情感環繞、青年應當隨之欣喜,可是不知為何,卻有股奇怪的感覺堵在他心口,讓他沒辦法純粹地享受亨利歡愉的情緒。「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想起涅澤爾呢。」

巫師壓下心底的異樣感,彎起不動聲色的淺笑,「想起我?」

少年「嗯」了聲不住點頭,「所以,我覺得你們應該也能成為朋友吧。」

「是嗎……」

 

   ×

 

這場宮廷晚宴是由二王子舉辦的私宴,招待的成員僅有支持他的權貴、以及亨利邀請的人。

以往,立場如斯明顯的宴會,涅澤爾是絕對不會去的,但亨利那時的表現令他莫名在意,上個禮拜他們對話時、涅澤爾幾乎是想也沒想地接受邀約。

二王子沃雷特的金獅宮外即是夏陽花道,寬闊的大路兩側種滿夏季盛開的花卉與大樹,綻放光芒的石燈籠立於一棵又一棵的阿勃勒之間,一串串如金鈴般的黃花隨風搖曳,道路上擺著數張長桌,僕人不停送上美食佳餚,樂隊的演奏聲自花道盡頭流洩而出。

涅澤爾站在其中一棵樹木後方,遠眺著離他有一段的距離的少年少女,黑髮少年手握玻璃杯,與身旁的橙髮少女有說有笑,少女的年紀看來跟亨利差不了多少,一頭垂至腰際的捲曲長髮時不時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兩人相談甚歡的模樣與其他閒話家常的客人們沒什麼不同。

「哎呀,先生是什麼時候──」

突然聽見二王子的問候,涅澤爾只得做個手勢示意對方閉嘴,幸好沃雷特還懂得看氣氛,說到一半的話立刻止住,金髮青年不疾不徐地朝褐髮巫師走去,沃雷特的黑眼順著涅澤爾的視線望向弟弟,掛著制式笑容的雙唇緊閉,涅澤爾本以為這傢伙會主動說些什麼,卻出乎意料地半個字也沒聽到、好像這人是特地走來等他開口似的。

涅澤爾以眼角餘光斜瞥了沃雷特一眼,當他剛抬腿邁步時,便聽得二王子說道:

「我本來還以為,一向中立的愛地爾家族終於選定立場了呢,沒想到似乎不是這麼回事吶。」

這個混蛋──涅澤爾心底咒罵著,看都不看沃雷特一眼便繼續向前走,現在不管對那傢伙的話做出什麼反應,他都覺得是在向這位二王子示弱。

他跟亨利的事情,才不需要別人插手。

不對,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事。

橙髮少女比背對著他們的亨利更先察覺到巫師的存在,一雙明亮的黑瞳與褐髮青年的綠眼對上,亨利因為蜜拉的注目轉過頭去,馬上便開心地揮手招呼:

「涅澤爾!」

快步抵達他們面前的巫師展開專屬於小王子的笑顏、做為回應,隨後將目光轉向少女,「這就是你之前說的朋友嗎?」

「啊、嗯!」亨利點了點頭,回首對少女笑道:「蜜拉,這是我之前跟妳說過的涅澤爾。」

橙髮少女輕點下頷,「初次見面,我是蜜拉.愛地爾。」

亨利拉著涅澤爾的手、將人帶到蜜拉面前,笑容滿面地開口介紹:「我們是在夏日祭時認識的,那天你走掉之後,蜜拉來找我說話。」

橙髮少女勾起嘴角,「因為亨利舞劍的時候很帥氣,我才和他搭話的,沒想到實際上是這種性格。」

亨利傻笑著,涅澤爾回道:「聽起來,妳似乎比較中意他在台上的樣子?」

「不,沒有哦。」蜜拉歪著頭,笑容奪目得連周遭綻放的花兒都相形失色,涅澤爾瞬間懂了他先前察覺的異樣感是什麼,「要是其他人的話,或許會因為落差太大感到失望吧,不過我呢,我只覺得像亨利這樣子可愛得不得了。」做為話題主角的三王子嘀咕著「可愛嗎……」之類的字眼,蜜拉續道:「那麼,涅澤爾先生跟亨利又是怎麼認識的?」

巫師與王子的視線交會,亨利有點尷尬的解釋:「那個、因為我不知道什麼可以說,什麼不能說,所以,我想如果涅澤爾願意說的話,還是你自己來講比較好……」

「那如果我不願意說呢?」涅澤爾對亨利笑了笑,小王子連忙應道:

「那當然沒關係。」

「哎,這是需要隱瞞的事嗎?」

亨利話音甫落,蜜拉便立刻接話,少女的雙目如兩潭深不見底的黑沼,直直望進巫師眼底的林綠中,涅澤爾面無表情地回應:

「我沒有和剛認識的人透露私事的習慣。」

「你誤會了,我感興趣的對象是亨利哦。」

「這個……不、不然我晚點帶蜜拉妳去問王兄吧。」縱然亨利再遲鈍,也能注意到氣氛好像不大對。沃雷特曾對弟弟千交代萬交代,絕不能讓他們之外的人曉得涅澤爾是巫師,既然如此,關於這件事,估計也準備了一套對外用的說法。

「二王子殿下和亨利,似乎都把涅澤爾先生當作什麼秘密呢。」蜜拉的左手食指輕輕按住下唇,黑瞳沒有看向試圖圓場的少年,反倒一瞬不瞬地瞅著巫師,「夏日祭的時候,明明就讓你坐在主桌,可是完全沒有把你介紹給別人的意思……難道,是二王子殿下的新歡嗎?」

這個人、根本是在挑釁他吧──眼神變得銳利的巫師忽略慌亂澄清「沒有這回事啦」的小王子,一陣強風颳過,枝葉摩擦聲瞬時不絕於耳。

「會覺得那位二王子能做為對象,看來妳的眼光實在差勁啊。」

「不,我的眼光跟你一樣好哦,只是二王子殿下就不敢說了。」蜜拉抬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她掃了手足無措的少年一眼,臉上笑意不減,「再說下去好像會讓亨利困擾呢……那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吧。涅澤爾先生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我對探人隱私沒興趣。」

「真的不問?我什麼都可以回答哦,因為我不需要躲躲藏藏。」

「要是我想知道什麼的話,還怕亨利不告訴我嗎?」涅澤爾嘴角一勾,做出反擊,蜜拉抿起弧度仍維持上揚的唇,在她再次啟口前,一直無法加入話題的亨利總算找到了插嘴的時機:

「啊、橘子凍被端出來了。」少年拉住少女的手,試圖中止這場令他汗顏的對談,「蜜拉妳不是很喜歡那個嗎?我們去拿一碗吧。」蜜拉點頭答應後,他歉疚地看著巫師,請人稍待一會兒便拉著少女往剛放上甜點的餐桌走去,「抱歉、涅澤爾,你在這裡等我們一下喔。」

「嗯。」

望著少年少女相偕離去的背影,此時此刻,涅澤爾已經完全確定那種異常煩悶的感覺是什麼了,他無法忍受亨利因為其他人而流露出那樣的喜悅,看著蜜拉的亨利、與看著他的亨利,給人的感覺幾乎一樣,這種事情、他怎麼可能接受!

抑鬱的情緒在涅澤爾心中翻攪,周遭人的情感無論是喜是悲幾乎都無法影響到現在的他,但即使處於這種狀態,他對周邊環境的警戒心也沒有降低,涅澤爾轉頭瞪了悄悄站到他身後的二王子一眼,金髮青年不禁露出苦笑、停在安全距離外不再靠近。

「先生如果有什麼困擾,可以找我商量。」沃雷特意有所指地瞄向蜜拉,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這點小事,我身為二王子還是有辦法替您解決的。」

「二王子殿下的興趣是多管閒事嗎?」

晚風一陣又一陣,巫師的黑袍隨之飄揚,涅澤爾別過頭去不再正視沃雷特,而後者一如既往地不會如此簡單便放棄攀談。

「先生的事怎麼能算是閒事。」

「否則難道是國事嗎?」遠處的亨利與蜜拉正準備往回走,涅澤爾再瞪沃雷特一眼,留下最後一句話便朝那兩人步去:「以殿下的身份,該關心的是國家大事而非我這連國民都稱不上的外人吧。」

 

   ×

 

晚宴過後,亨利沒再在涅澤爾面前提過蜜拉的事,就涅澤爾感覺到的,亨利再笨也曉得他們兩人不對盤,可是似乎還是搞不清楚狀況、沒弄懂原因為何。

……畢竟,人類本來就是能接受複數配偶的生物,反倒是蜜拉那女人才跟他一樣奇怪吧。

羅蔓沃居國的夏天總是會有颱風肆虐,那晚過後沒多久,馬上就出現了需要涅澤爾調整元素平衡的災區,涅澤爾忙了三天才回到巫師塔,一踏進臥房,蛙鳴聲不絕於耳。

精緻的青蛙雕塑蹲坐在窗台上,蛙叫便是由此傳出。從前他給過亨利一顆金球,那顆球與高塔裡的青蛙金雕對應,如果壓下球頂的開關,塔裡的青蛙雕像就會發出叫聲,他們以此做為見面的信號。

涅澤爾拿起巴掌大的青蛙,調整機關讓它安靜,這個動作同時也會令亨利那邊的金球開關彈回原位。

「涅澤爾大人?」白龍從半開的門板後方探出頭,顯然牠也聽見了響遍整棟塔樓的蛙鳴,「您明天又要出去嗎?」

「嗯。」涅澤爾放下青蛙,白龍飛入房裡,巫師動作輕柔地撫摸纏上他頸項的小龍,「怎麼了嗎?」

白龍蹭了蹭他的手,眼神擔憂:「我只是在想,涅澤爾大人從上個月跟那孩子去吃飯之後,心情好像就不太好。」

「有這麼明顯啊?」

「現在那孩子來的時候,您好像都在想些什麼的樣子,您以前不是看到他就很開心嗎?」涅澤爾往後靠到窗邊,白龍甩了甩尾巴,「還是說,那孩子終於也欺負了涅澤爾大人──」

「沒有這回事。」

涅澤爾輕輕拎住白龍的尾尖,小龍輕嘆一聲,「涅澤爾大人總是偏袒人類。」

「我對你們不好嗎?小白。」

滑溜的龍尾從巫師掌心抽離,反繞上對方的手指,白龍又一次重述牠一直以來的論點:

「可是我們對涅澤爾大人很好,人類對涅澤爾大人很壞。」

 

無論白龍怎麼說,涅澤爾還是去赴亨利的約了。

隔天下午,他坐著掃帚飛往離首都最近的蜂之森,這支掃帚是塔裡唯一自願載人、又難得是風屬性的器靈,只要與涅澤爾的肢體接觸,它在塔外也飛得起來──或者,以魔法的運作原理而論,算是涅澤爾帶著它飛的。

當他降落時,亨利已經如以往般坐在某棵枯樹幹上等著了。

雀鳥紛紛飛往兩人頂端的樹梢,亨利站了起來,幾隻斑蝶停在坐著掃帚懸於半空的涅澤爾肩上,巫師偏頭微笑。

「今天也要去塔裡嗎?」

亨利搖了搖頭,將手搭到掃帚柄上,「我想去赤龍山……你可以陪我去嗎?涅澤爾。」

「好啊。」

王子就座後,巫師帶著他再次升空,掃帚平穩的在藍天中前行,大地與雲朵都被他們拋在後頭。涅澤爾恍然間想起剛和亨利一起飛的時候,那時的三王子比現在更嬌小,如今這個孩子已經從男孩長成少年,也終於有了自己以外的「朋友」。

赤龍山位在羅蔓沃居國的最東邊,與首都相距甚遠,但以涅澤爾的飛行速度,沒花多少時間,他們便抵達目的地。

兩人腳下是羅蔓沃居國一望無際的土地,茂密的森林染著屬於夏季的鮮豔濃綠,此處偏僻,不見村鎮的蹤影,森林一路延伸至極東的峽谷邊緣,種植於赤龍山山崖的大片花海佔據山頭──是實質上的佔據,而非誇飾,放眼望去,赤龍山的山頂全被花辦覆蓋,直到山腰處才出現它著名的紅土與血色荊棘,再往下則是與其他林子所差無幾的樹林。

「這裡的花還是好多哦……」亨利呢喃著,以兩人為圓心的一公尺內是平靜的無風帶,一公尺外則是狂風大作,明明呼嘯聲震耳欲聾,被魔力包圍的他們卻仍能聽見彼此的嗓音。

「赤龍山一年四季都是百花齊放呀。」

涅澤爾回應的同時,掃把慢慢下降,不一會兒便停到花海中,踩上草地的亨利環顧四周,山頂的風不比天上強,但仍是一陣颳過一陣,花莖順風傾斜,數十數百片花瓣被吹到天邊,但地上永遠有更多花葉堆積,吹也吹不完。

「上次來這裡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喔。」

亨利發出感嘆,跟著下到地面的涅澤爾手拿掃帚,輕聲回應:

「那時是因為你問我是不是真的有焰龍花,我才帶你來的吧。」

「對啊……」亨利一面向前走一面左顧右盼,幾分鐘後總算找到了它──鮮紅的三片花瓣大大張開,左右的兩瓣比中間那瓣寬了將近一倍,看起來就像龍的雙翼與長尾,粗長的花蕊昂然挺立著,有如龍頭。

焰龍花僅能種植於赤龍山的紅土,無法在其他土壤生存,而或許是因為一般人極難登上赤龍山山頂,在人類的傳說中,焰龍花只會被最幸運的人看見,不只如此,若是找到這種花,還能獲得龍一般的勇氣。

少年蹲了下來,藍眸眨也不眨地盯著花瞧,青年站在他身後靜靜等待,涅澤爾感覺得出亨利的情緒跟以往不太一樣,好似有什麼困擾。

「上次我去塔裡的時候,」約莫過了一分鐘,小王子的嗓音終於響起,涅澤爾緘默著注視他的背影。「小白跟我說,你好像不太高興,」

巫師因為這句話一愣,他從沒想過白龍竟會和少年交談,後者低垂著黑色的腦袋,嗓音又軟又細:

「涅澤爾沒有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那應該就是不想讓我知道吧,畢竟很多事我都不懂。」

亨利的右手輕輕觸碰大紅色的花瓣,下一秒又收了回去,「明明涅澤爾對我那麼好……我卻……我不知道能替涅澤爾做什麼,總覺得,我能做到的事情,涅澤爾全都能辦到,如果是涅澤爾也解決不了的事情,那我一定也沒有辦法。我不希望涅澤爾不快樂,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少年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向巫師,「最後我就想到赤龍山,上次在這裡的時候真的很開心,所以我想,要是這次跟你來也能那麼開心就好了。」

水亮的藍眸恍若清澈的湖面,反映出巫師一動也不動的身影,半晌,涅澤爾才揚起微笑。

「你辦得到啊。」

「唔?」亨利的眼睛眨了眨,神情甚是不解。

「辦得到我辦不到的事。」

「咦,是什……唔。」

巫師親吻王子的唇,短暫的接觸後雙方又回歸原本的距離,前者笑得彎起了眼,「我很開心哦,亨利。」

 

他們在花海裡坐了一陣子,焰龍山的部份植物飽含魔力,涅澤爾以亨利聽不見的魔力波與它們交流,亨利則望著萬紫千紅發呆,不知過了多久,亨利才再次啟口:

「那個……涅澤爾……」

「嗯?」

涅澤爾望向少年瘦削的側臉,看見他的喉結因吞嚥唾液上下滑動,停頓數秒後,亨利才吐出一句話來:

「……你要不要陪我去秋天的狩獵祭。」

「我說過了吧,我不當你的王妃。」

巫師以笑顏回應少年沮喪的神情,狩獵祭不像夏日祭是舉國歡騰的祭典,參加者只有王族親貴,形同王族的家宴,再者,這個祭典連國王都只能帶王后、王子公主都只能帶正室不能帶側妃,假如他去了,那他的身份除了三王子妃還能是什麼。

亨利垂頭喪氣了會兒,嘆息道:「其實我也覺得你不會答應……不過,我還是想問你。」巫師笑著看向將下巴擱在曲起的膝蓋上的小王子,「王兄也要我問你,可是,我不是因為他才問的。他說如果照著他的話講,涅澤爾就會答應,可是我不想那樣。」

「他要你說什麼?」

「王兄說,只要告訴你狩獵祭改在綠鷹森林辦就可以了。」

「綠鷹森林?」

巫師忍不住複述了一次,那座森林是魔物環伺之地,雖說以人類目前的軍力尚能與魔物一戰,但參與狩獵祭的可是五指不沾陽春水的貴族,而非訓練有素的軍人,別說魔物了,來隻兇猛點的動物他們說不定都應付不了!

「對呀,好像是王兄跟父王提議的。」

聽亨利這麼說,涅澤爾立刻明瞭沃雷特的用意──那傢伙,絕對是算好了自己不願讓亨利涉險,想以此逼他非跟過去不可。

亨利側著頭直視涅澤爾,像是要他放心似的綻開靦腆的笑,但不管亨利擺出什麼表情,涅澤爾都能清楚感受到那股失落的情緒。

「涅澤爾已經說了不想來,那就不用來,我會跟王兄說你不去。」

 

   ×

 

綠鷹森林附近僅有一座小村莊,此地別說是比不上輝煌的首都,就連鹿角森林邊的白鹿鎮都比鷹之村熱鬧百倍。而參與祭典的成員,便是在村莊與樹林之間紮營,依照慣例,每年的狩獵都得露宿野外。

在外圍的數十座素面帳篷圍成圈,眾星拱月似的包圍正中央的幾座大帳篷,其中最醒目的便是國王的營帳,白底金紋加上叮叮噹噹的墜飾,其華麗的程度,彷彿是直接把一幢布製別墅搬到野地裡,看來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而公主王子們的帳篷則以國王的主帳為中心,形成三角,大公主藍底的帳篷繡滿花紋,頂端掛著流蘇狀的裝飾,整體看來就像是在藍色草叢中盛開數朵鮮紅花瓣;白底金紋的帳篷屬於二王子沃雷特,那模樣簡直與國王的營帳如出一轍,僅有細節不同;三王子亨利的帳篷十分樸素,以天空藍為主色的布面在底部有些白花似的小點。

至於其餘王室親戚的帳篷,尺寸與外觀雖不若國王與其子嗣那般奪目,但也比最外圍那些奴僕、衛兵們的營帳華美多了。時至上午,所有王族親貴都集合在樹林邊,國王的例行致詞已講到了尾聲。

「──若能獵到魔物,本王重重有賞!走!」

「是!」

眾人一哄而散,三三兩兩地形成小隊步入樹林中。

亨利誠惶誠恐地跟在全副武裝的兄姐身後,握著獵槍揹帶的手泛出青筋,依循傳統,每年,國王的子女都得一同狩獵。

周遭沒有外人,二王子沃雷特與大公主奧維菈連做做表面功夫都省了,縱使三人是朝著同一個方向走,他們也沒有要交談的意思,兩人繃著臉分別以自己的方式搜索獵物的痕跡,而三王子僅能傻站在一旁看著哥哥姐姐,什麼忙也幫不上。

亨利一向不擅長打獵,也沒想過要認真學習這項技能,他不懂殺死一堆自己吃不完、或是根本不吃的動物有什麼意義。

不一會兒,大公主蹲到地上開始設置陷阱,二王子見狀嗤了一聲:「父王可沒盼著我們帶兔子、狐狸那種無聊的動物回去啊,你說是吧?亨利。」

「咦?啊,呃……」忽然被哥哥搭話,亨利只能愣在當場,不知如何回應亦不敢亂答。

安裝好陷阱的奧維菈站起身,絳眸斜睨著沃雷特,「長到這麼大的歲數,你還是一樣孤陋寡聞,隨意評論自己不了解的事情、自曝其短的性子也還是沒改。」

「哦?妳倒是說說我有什麼不了解的,即使是不會魔法的怪獸,智能和體力也非一般動物能比,那種尺寸的獸夾,就算能獵到魔物,也頂多是火絨鼠,根本不值一哂。」

「這可是父王欽賜的魔獸夾,無論何種生物,只要被它抓到了,絕對逃不掉,但若是人類不慎誤踩,也不會觸發陷阱,沒有安全疑慮。王弟如此批評,想必是看不起父王的眼光了。」

二王子因為這番話眼神閃爍,但不到半秒便恢復鎮定,他大概從沒想過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人能收到國王寶物庫裡的珍寶。

「我自然相信父王聖明,我擔心的是,再好的寶物若送到了無法善用的庸才手上,也不過白白糟蹋而已。」沃雷特看向縮著身子、企圖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弟弟,「亨利,想必父王在行前也替你準備了禮物,一定是適合你的寶貝吧?」

「啊、有。」三王子慌慌張張地從外套內側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卷軸、將其攤開,栩栩如生的麒麟繪於其上,這宗畫卷以藝術品來說價值不斐,但在這種場合,還真不知能有什麼用,「父王給了我這個。」

大公主挑眉,二王子則悄悄鬆了口氣,既然連一向不受寵的亨利都有拿到禮物,說明國王並不是因為對大公主的好感增加、因而賜禮,不過是表面上的公平起見。沃雷特立刻確信自己仍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他對亨利笑道:「這個有什麼作用,亨利你還沒告訴王兄呢。」

「是、父王說,這是祈求平安的麒麟畫。」

「父王如此關心你的安全,那我當然得遵從父王的意思,多多關照你了。」沃雷特的手搭在亨利肩上,亨利忍下逃走的欲望,僵硬地點頭。

沃雷特本來期望亨利順著他的話回應、好帶出話題,但見這小子愣頭愣腦的模樣,索性自己繼續說下去:「這是父王贈予我的護符,無論何種怪物都會退避三舍,只要你待在我身邊,保證沒有東西能傷得了你。」沃雷特從領口拉出一條金光閃閃的墜鍊,金屬的反光讓人看不清上頭的圖樣,「而且,這護符還能指引我們找到魔物,只要戴著它,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大公主微微蹙眉,果然,即使國王在乍看之下給了他們倆相同的條件競爭,一人分配一件魔法道具,但事實上還是偏愛二王子的,誰讓沃雷特是王后的獨子。

沃雷特將墜鍊打開,裡頭沒有相片或圖畫,而是鑲著一顆紅寶石,「只要這顆寶石變成黑色的,就能找到魔物。」

 

「那個蠢材……」

藏身於樹林間的巫師遠遠瞪著二王子手中的「護符」,只一眼就知曉那玩意兒根本沒有保護作用──那是用來召喚特定魔物用的!只要一把蓋子打開,召喚的時間便開始倒數。那看起來是幾百年前出產的東西,他知道人類流言隨著時間以訛傳訛的厲害,但這也太離譜了!

今早天還沒亮,涅澤爾與白龍便搶先來到綠鷹森林,他花了半天的時間把森林內的魔法生物統統請走、也要動物都別接近人類,現在可好!

 

今天的森林很奇怪,雖有蟲鳴鳥叫,但卻連半隻動物甚至昆蟲的影子也沒瞧見,或者,綠鷹森林原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亨利不安地望著頭頂互相交錯的樹枝,三人已進入樹林深處,二哥提著獵槍四處張望,沿路設置了好幾個陷阱的大姐也改為握住槍柄。若是以往在白鹿森林的狩獵祭,他們這時至少也抓到幾頭野獸了。

砰!

槍聲嚇得亨利渾身一顫,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姐姐不知捕捉到什麼風吹草動開槍了,不遠處的樹林裡傳來窸窣聲,沃雷特也舉起槍警戒,奧維菈又開了第二槍,這次回應她的竟是人話:

「居然能發現我在這裡,公主殿下的眼力還真好啊?」

「涅澤爾!」

亨利驚呼一聲,反射性地朝從森林裡現身的褐髮青年跑去,巫師摸了摸少年的頭,大公主遲疑地將槍口朝下。

「你是夏日祭那時的……」

「涅澤爾是我的朋友。」

亨利急忙轉過身來擋在涅澤爾面前,巫師不禁勾起唇角,早已解除戒備的沃雷特則上前與涅澤爾攀談,亨利跟著扭頭望向他們。

「先生怎麼會到綠鷹森林來呢?」

涅澤爾瞪了二王子一眼,伸出右手,「護符給我。」

「怎麼?先生竟對護符有興趣?」沃雷特笑了笑,半點也沒照辦的意思,離他們有段距離的大公主上下打量三人。「像這樣的護符,宮裡還有不少,不如狩獵祭後,先生與我們一道回宮──」

「我現在沒心情聽你廢話,快給我。」

巫師萬般不耐,方才涅澤爾放了一圈魔力波感應周遭的生物,能請的都請走了,然而他頂多只能感知到地下三百公尺左右,再往下就超出他的勢力範圍了。麻煩的是,如果他沒記錯,這個符的有效範圍至少有地下一公里那麼深──應該說,這符就是為了呼喚地底深處的生物而造的。

沃雷特正欲回話,猝然間大地一陣搖晃!

羅蔓沃居國幾乎沒有地震,公主王子們全都反應不過來,不消三秒地震的規模便大到所有人都跌倒在地動彈不得,他們腳下的土地隨著震動隆起,涅澤爾一把抱住亨利準備起飛,就在這個瞬間,半人高的土丘爆開,沙塵與碎石往四面八方噴散!

涅澤爾只來得及死命把亨利往自己懷裡按,多加一人的重量令他無法及時起飛,於是跟著被埋入土裡,緊接著是一陣天旋地轉……待騷動平息後,涅澤爾發現他們躺在不知離地表多遠的地穴中,周圍漆黑一片,土屬性多到足以打亂他體內的元素平衡,頭痛得可以,角肯定開始長出來了。

「……唔……」

聽見懷中少年的呻吟聲,涅澤爾勉力撐起身體,視力不受光線影響的雙眼仔細檢視三王子,「你沒事吧?還好嗎?」

「嗯……王兄他們呢?這裡是哪裡?」

『麒麟,近千年不見,找我何事?』

某樣生物在此同時以魔力波向他傳送訊息,涅澤爾只得先低聲要亨利別說話,再環視四周。

密室般的空間裡,大公主不知去向,二王子倒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身邊還站著一頭巨牛,這頭牛的身軀由岩石組成,彎曲的角遍佈鱗片,一雙眼在黑暗中閃著紅光。

『麒麟,又是為了人類嗎?』

紅眼的光芒在巨牛說話時放大,涅澤爾注意到亨利抓緊他的手,跟著看向那唯一的光源,並在光線足以照亮周邊環境時倒吸了口氣。

『我們認識嗎?』

『你這是死第幾次了?連這都不記得?』牛頭左搖右晃,狀似不耐,談吐的語氣也由嚴肅改為隨興,『你以為我想認識你?』

『我知道麒麟跟地牛的領土是重疊的,但……』

『但你在上我在下,互不干涉,照理說也素昧逢面。』巨牛打斷涅澤爾的話,從鼻子裡噴出氣來,『對對對,除了你這隻選了人類的笨蛋麒麟,我還沒聽過哪頭地牛被麒麟叫出來的,哼,我怎麼就剛好生在你這傢伙底下?你不會還煩過蛟龍吧?』

聽巨牛埋怨的語氣,涅澤爾不禁有點無奈,天知道「自己」曾經對牠做過什麼?『……好吧,我想你認識前幾個「我」?』

「涅澤爾,你在跟牠說話嗎?王兄他……」

亨利雖感受不到魔力波,但也曉得有魔力的生物皆能以此溝通。聽那害怕的嗓音,巫師也只得立即轉首安撫小王子,孰料他「嗯,再等我一下」的「下」都還沒說完,又被地牛的爆笑聲打斷,這震耳欲聾的笑恰似牛哞,連亨利都聽得一清二楚,地面也隨之搖動,不久前才因地震驚魂未定的亨利趕忙抱緊涅澤爾。

『你們這些麒麟,為什麼都非要選一個誰不可?你看我照顧地底,蛟龍管海,沒有特別偏袒哪個物種,不都好好的?』地牛的笑聲漸止,震動也慢慢消散,『你們有寂寞到這種地步?』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涅澤爾冷著臉回應,這句話既是不想與對方閒談的表示,同時也是實話。他感覺體溫逐漸升高,頭也愈來愈痛,雖說他知道麒麟體內的元素失衡會變回原形、外表變得越接近原形就表示離「死」越近,但從未親身經歷過。

地牛搖了搖頭,往涅澤爾走了幾步,巫師感到三王子挨得離自己更近,巨牛的魔力波再度傳來:『好,不笑你。講正題,你這次來找我做什麼?』

『這是意外……』

『意外?好,我明白了,是這人類搞不清楚狀況,亂玩是吧?但他怎麼會有這個,不就是你給的嘛?』地牛瞟一眼仍昏迷不醒的沃雷特,涅澤爾順著牠的視線望去,遲來地意識到那傢伙的情況似乎很不妙,『你們這些麒麟,就是偏心得要死,做了什麼都往你們的小寶貝那兒送,才會搞出這種烏龍來。』巫師能感受到地牛強烈的不滿,土元素在他身體裡翻攪,涅澤爾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有點想吐,亨利也跟著他一同站起,『你送禮之前,都沒和他講清楚這是做什麼用的嗎?擾人清夢好玩吶?你知不知道我起床氣很重?不知道!因為你又死到忘記了。』

涅澤爾本能地曉得假如在此時施法肯定沒好下場,可是再不想辦法離開這裡,那位二王子搞不好會死……他現在才看出白衣上的髒污似乎不只是泥土,這頭牛在拉他們下來時,肯定什麼防護也沒做,自己又只來得及顧亨利。

『難受對吧?被人留在自己地盤的滋味怎樣?現在懂我的感受沒有?好,沒事就快滾,我不會攔,也不會幫,要上去自己上去。還有,我就只有帶你們三個下來而已,想確認你家寶貝們的安危自己到地上去看,別煩我。』

「……涅澤爾……」

『我們現在就上去。』」涅澤爾同時以魔力波及人類語言回應兩人,接著又對亨利說:「你姊姊沒有被帶到這裡,不用擔心她。去幫我把你哥扛過來。」

亨利瞥向站定不動的地牛,隨即又低下頭,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哥哥身邊,沃雷特在被揹起時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亨利惶恐地祈禱二哥身上濕濕溫溫的東西千萬不要是血。先前亨利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聚焦在生死未卜的兄長身上,在此刻跑回涅澤爾身旁時、才是地震後初次正眼看向巫師,他愣了一下,不知不覺地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慢了下來。

察覺到小王子的遲疑,地牛再次狂笑起來,涅澤爾忍著身體不適走到亨利身邊,在握住少年的手時狠狠瞪著地牛。

『好了,快走吧,連自己選擇的對象都管不好的麒麟。』

涅澤爾扯下掛在沃雷特頸上的墜鍊,扔到地牛腳邊,『再也不見。』

『但願如此。』

 

   ×

 

「那是什麼?」

國王抬起頭仰望天空,只見一抹巨大的白影從藍天向下俯衝,速度快得讓人只看見殘影,隨侍在側的守衛答道:

「回陛下,應是頭龍。」

「龍?龍不都冬季遷徙才會來到我國,怎麼……」

國王的話講到一半,地面猛地搖晃起來!眾人跌的跌、摔的摔,連老邁的國王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約莫一分鐘後,震動平息,幾名最先恢復行動能力的守衛趕緊將國王扶起、關心身體是否有恙。

要不了三秒,他們又聽見震耳欲聾的吼聲,獸類的嘶吼教人們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一行人不約而同地往怒吼的來源望去,不知是誰說了:

「龍……龍……難道是傳說中,巫師的龍?!」

「什麼?那不是在鴉之森嗎?」

「除了那頭龍,我們國內還能有哪頭龍!」

「但龍怎麼會出現在綠鷹森林?莫非巫師也在這裡?不是都說,看見巫師即是不祥之兆,剛剛又有地震……」

「──陛下!大事不好了!陛下!」

人們交談之際,一名衛兵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國王行了個禮便匆忙說道:「小的是親王穆德殿下的下屬,方才親王殿下看見有龍飛入森林,我等前去察視,結果、結果就見地面裂了個大坑!那頭龍在坑底不停掘土,奧維菈公主殿下還倒在坑旁,二王子殿下與三王子殿下皆不見蹤影──」

「你說什麼!」

國王激動地甩開攙扶他的護衛,報告的下人繼續說下去:

「現在親王殿下已經帶隊去圍攻那頭龍,懇請陛下支援!」

 

   ×

 

刺目的陽光令上一秒還待在黑暗中的小王子瞇細了眼,周遭人聲鼎沸,他搞不太懂附近的喧鬧是怎麼回事,但待他一適應光線,他也無心去分辨那些吵嚷的內容了。

褐髮青年的頭上長著兩隻狀似山羊角的紅角,整張臉幾乎都被同色的鱗片覆蓋、僅有右頰到下頷右側的皮膚還算完好,看起來簡直像滿臉是血!那雙從前熟悉的綠瞳,如今也成了截然不同的紅眼,細長的瞳孔宛如蛇蜥。亨利遲鈍地發覺對方摟著自己的手同樣掀起片片紅鱗,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涅澤爾與亨利對上視線,一道喊聲插入兩人之間:

「涅澤爾大人──!」

龍爪往下一探,準確地撈起褐髮巫師,小王子愣愣地看著他們升空,接著才注意到身旁的人們是為了什麼騷動。

「三王子殿下!您沒事吧?」

「巫師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王族,簡直目中無人!」

「殿下,請您放心,那頭龍已經走了,若牠膽敢回來,我們必定會誓死保護您與二王子殿下的安全!」

衛兵陸續滑入土坑中,關心的話語一句接一句、如傾盆大雨般澆在狼狽的少年身上,揹著哥哥的小王子在這陣雨中孤立無援,只能任由言語組成的水將他淹沒,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

 

如蒼穹般的藍眼爬滿不安,驚恐的情緒直接傳入他心中,周遭的生物明明同樣害怕,驚惶、畏懼、憤怒、憎惡等等負面思緒混雜成團,在他身邊形成黑色的海,但唯獨少年的情感對他而言清晰可見,宛如在海底散發幽光的夜明珠,刺眼得讓人彷彿會被光芒扎傷。

所有的一切都被白龍拋在腳下,可是少年的情緒卻住入了巫師心底,隨著他們一同向上飛升,涅澤爾不受控制地閉上眼,連被狂風吹打也感受不到冷。

意識陷入一片黑暗,那雙藍眼在他心中反覆出現,他聽見少年一遍又一遍呼喚自己的名字,他看見他們一起飛入高空、一起走在林間、一起站在高塔的頂端,少年在巫師腦中建構出的世界背對著他,而每當那人回首,他看見的總是那對驚懼的雙目。

「……涅澤爾……」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涅澤爾……」

不要害怕、拜託。

「……涅澤爾……」

不要──

「……涅澤爾大人!」

白龍的嗓音喚醒了他,一瞬間涅澤爾還以為頭頂的天空是亨利的眼睛,待在藍天之下就像被亨利凝視著一樣,他們都不曉得認識多久了、涅澤爾才後知後覺地冒出這般想法。

「涅澤爾大人!您終於醒了!」

狂喜的情緒俄頃間將巫師團團包圍,涅澤爾在龍爪裡撐起身體,發現龍將雙爪合攏捧滿清水,此時白龍正坐在噴水池旁,一人一龍的周邊還點了好幾簇火焰,顯然龍是利用源源不絕的水元素與火元素、以及天然的風元素來把他體內的土元素壓下,重新找回平衡。

「……小白……」

「太好了!我還以為您又要變成下一個涅澤爾大人了……」

巫師輕摸白龍靠到自己身上的鼻頭,「我昏迷多久了?」

「我不曉得,但是,現在已經快要春天了,涅澤爾大人。」

「這樣嗎……」

白龍輕輕將巫師放到地上,後者站在前者投下的陰影處,抬起頭望向牠,「這些天你都沒有休息吧?你先去睡吧,小白,我去塔裡看看器靈們。」

「咦?」

「怎麼了嗎?」

「唔……不,沒事。」白龍輕輕搧動兩下翅膀,打了個呵欠,「那麼晚安,我是說,午安,涅澤爾大人……您的身體剛好,還是別太勞累比較好喔。」

涅澤爾摸了摸巨龍伏到地上的頭顱,露出讓人安心的微笑,「我知道,謝謝。」

 

褐髮青年一回到巫師塔中,滿屋子的器靈便朝他蜂擁而來,他一邊給予魔力一邊安撫它們,涅澤爾繞了整座塔一圈,確認他不在的期間沒出什麼亂子,器靈也透過汲取他的魔力順利延長壽命。

約一個小時後,安頓好塔裡事務的巫師去到空無一人的書房。

穿越窗洞的陽光耀眼得教人難以直視,涅澤爾帶上門後便站定不動,身邊一靜下來,翻翩的思潮便再也壓抑不住。

亨利在怕他。

方才涅澤爾的腦袋一恢復意識,第一個閃過的便是這個念頭──不,應該說,他就是抱著這樣的思慮陷入昏睡的,而直到清醒,他的心都還留在那一天的綠鷹森林,留在他與亨利破土而出的現場。

強烈的不安幾乎將他撕碎,涅澤爾搞不懂那究竟是亨利殘留在他身上的情感、還是自己也感到害怕,每當一回想起亨利,現於心頭的便是那天的景象。

那雙清澈的藍眸總是毫無保留地透出擁有者的所有心緒,他從亨利身上接收到的總是最純粹的情感,或許正因如此,現在才會鬱悶不已吧。

明明他有更多可以回想起來的東西才對,明明他在那如蒼穹般的眸中見過最多次的是喜悅與愛,明明……涅澤爾按住額頭,為什麼過往的種種在最後卻只剩下不安與畏懼,為什麼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在他心裡總是輕而易舉地取代了先前的一切。

他明明知道亨利不是那種人。

他明明就是想和他們在一起才成為人類的樣子──這個想法令涅澤爾怔了一下,他根本不曉得這句話是從哪冒出來的,總覺得前幾個「自己」搞不好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如果長角的時間再維持久一點,他說不定會看見「自己」不停重踏覆轍吧,難怪那頭牛笑得那麼誇張。

涅澤爾環視四周,這座塔的樣貌終年不變,此處彷彿是獨立於時間之河以外的場所,與其說是不受歲月流逝影響、倒不如說若生活於此根本感受不到年月的概念。

這座塔中,唯一會隨著時間改變的只有那位偶爾來訪的小王子而已。

在這裡看星象儀好像才是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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