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西瓜的書櫃

　　梅倫不見了。

　　不見了、失蹤了、消失了，怎麼說都好，總之，艾伯李斯特找不到他，聖女之子的宅邸裡到處都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當那日被清晨的陽光喚醒時，黑髮男子就因褐髮青年沒有躺在他身側而感到疑惑，但他也沒多想，一如往常地先打理眾人的早餐、一如往常地負責叫醒屋內戰士們、一如往常地打掃整個家，做完一切零零總總的雜務，然後等待聖女之子領著他們出門打任務或對戰。

　　接近中午，聖女之子總算來到宅邸，不發一語地帶他們三個踏出大門外。

　　他們三個，但這三人之中沒有梅倫。

　　大小姐是不會不帶梅倫出門的，艾伯李斯特納悶，和他跟庫勒尼西一同組隊的第三人成了多妮妲，詭異的是對此有疑慮的似乎只有他一人，庫勒尼西完全不覺得奇怪，多妮妲的神情也似是理所當然。

　　說不定是要去蒐集多妮妲的人物卡？艾伯李斯特心想，可是大小姐為何還將他按在排頭的位置？

　　任務兩三下就結束了，聖女之子也馬上離開，讓艾伯李斯特無從問起。

　　艾伯李斯特繼續他在宅邸的工作，照料比較受寵的怪物、準備晚餐、清點任務及對戰道具還剩下多少，很快地，一天結束，準備就寢。

　　梅倫還是沒有回來，而在回到房間的當下，他才注意到－－事實上，清晨時他就該察覺了－－侍僧的私人物品也統統不見蹤影，前幾天散在桌上被他吩咐要收拾的撲克牌一張也沒留下，衣櫃裡沒半件屬於那人的衣服，聖女之子分配給他的武器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那傢伙不會是離家出走了吧？艾伯李斯特心忖，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梅倫不會離開他，永遠不會。

　　　×

　　他們第一次起衝突，是在艾伯李斯特想起怎麼使用第四招之後沒多久的事。正確地來說，那也不算什麼衝突，只是讓聖女之子氣到想把某人的眼鏡折斷罷了。

　　『呃啊啊啊啊艾、伯、李、斯、特！』

　　從三樓臥室傳來的大吼在宅邸內迴盪，清醒的戰士們在聽見這聲震耳欲聾的咒罵時都紛紛摀住耳朵，在睡午覺的則是馬上驚醒。

　　這些天來已經喊了這五個字不下十次的聖女之子，氣得在帝國騎士的房內使勁剁腳，右手直指著對方的鼻子，『你要是敢再讓梅倫收爛攤子，我就把你－－喂喂喂！等一下！放我下來啦！』

　　話講到一半，聖女之子就被梅倫抱起（或者該說是「撈」起），後者無奈地笑道：『因為大小姐一臉想打艾伯的樣子嘛。』

　　『我要揍扁他！』她殺氣騰騰地揮舞拳頭，偏偏坐在書桌前的艾伯李斯特沒半點反省的意思，『氣死人了，叫屍龍肛他啦！梅倫你都不會覺得不爽嗎？這混帳最近根本都在擺爛嘛！』

　　『不會，而且我們家還沒有屍龍，』褐髮青年理所當然地說道，將聖女之子放到房門外，『就算有我也不會讓大小姐這麼做的，還有我會連艾伯的份一起努力的，大小姐就別罵他了嘛。』

　　『……我就是看不慣你這種被他吃死死的樣子。』

　　梅倫苦笑了下，又哄了幾聲，才讓聖女之子乖乖離去。

　　門板關上後，梅倫轉過身面對艾伯李斯特，覺得自己應該講些什麼，可是又覺得任何話語皆是多餘。

　　他明白艾伯李斯特在不滿聖女之子哪一點，這種情形也可以算是他間接導致的，讓他沒有立場勸戒艾伯李斯特最近的種種不良行徑。

　　半晌，梅倫才開口：

　　『恢復記憶很重要嗎？』

　　『會待在這裡的，誰不想把生前的事統統記住？』

　　艾伯李斯特反問，梅倫默然，他就是悲慘得連自己生前到底在做什麼幾乎都沒有半點頭緒的那個，大小姐是為了『希望每個人都跟他一樣』這種理由，把他當作平等的衡量標準。艾伯李斯特見他的臉色，大概也曉得自己戳中別人痛處，躊躇了下仍是沒有改口。

　　畢竟他們當時的關係不像現在，以現況而論，他絕不會說出那種話。

　　　×

　　離失蹤那日已經過了好幾天，那傢伙仍是沒有半點回來的消息、或指出他在哪個地方的線索。

　　聖女之子從沒提過這件事，和過往相比之下，那孩子簡直沉默得過份，每天都沒法從她嘴裡聽見半個字、更不像從前那樣成天抓著他和庫勒尼西撒嬌，任務成了例行公事，和以往郊遊般的氛圍差距甚大。

　　艾伯李斯特不曉得庫勒尼西是否也注意到有異，少年埋首書中的時間更甚以往，一天二十四小時大概除了吃飯、睡覺、任務都在看書、也時常往書中寫些什麼東西，根本沒有和他交談的機會。

　　現在的任務都是多妮妲代替梅倫陪同他們倆，大多數時間都是像現在一樣，由庫勒尼西在前頭一路過關斬將、艾伯李斯特與多妮妲落在後頭。

　　「……到底去哪了……」

　　帝國騎士低聲自語，在他身旁聽得不清不楚的不死少女抬起頭，問：「什麼去哪裡？」

　　「原本跟我和尼西組隊的那傢伙。」

　　男子再自然不過地應道，可少女卻一臉不解，彷彿這句話是什麼艱澀難懂、令人無法消化的古文，她接下來的言論也讓帝國騎士呆了：「你是發燒還是吃錯藥？和你們組隊的一直都是我吧？」

　　吃錯藥的是妳才對！－－艾伯李斯特差點就要這麼回答，但多妮妲的態度顯示她是認真的，艾伯李斯特不由得有點慌亂，「那梅倫呢？」

　　「梅倫？」

　　多妮妲眨了眨眼，紫瞳透出疑惑，好比聽見什麼從未知曉的新名詞，半晌才想起什麼般地答道：

　　「你說的是冥印商店裡身價高得要死的那個侍僧？大小姐為了讓博士來我們家都傾家蕩產了，哪可能有錢買？」

　　艾伯李斯特因為這回答一時反應不過來，正欲再說些什麼，金髮少女就被聖女之子換上場，只剩他難以置信地在心中反覆咀嚼方才的對談。

　　……絕對、有哪裡出了錯……

　　　×

　　『……有生前的記憶又能怎樣……』

　　僅有二人的藏書室，梅倫隔著椅子，從後頭趴在庫勒尼西的肩上抱怨。

　　前陣子他去找聖女之子求情，一向疼寵他的主子立刻就答應讓艾伯李斯特取回記憶，於是換他鬱悶了。

　　『反正我們都已經死了，要那種東西幹嘛？艾伯也是、尼西你也是，只要記得我就好了。』

　　『多少還是會希望想起來吧？』庫勒尼西應聲，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我也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連尼西你都－－』

　　『就算取回那些記憶，也不會改變你是我重視的人這件事。這一點，艾伯也是一樣的。』庫勒尼西抬起手，像安撫小動物般輕撫著梅倫的頭，『而且取回記憶才會有力量，沒有力量是保護不了你的。』

　　梅倫不悅地別過臉，『我不需要保護。』

　　　×

　　回到宅邸後，艾伯李斯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到堆放雜物的倉庫，翻找「那樣東西」。

　　夕陽餘暉穿過小窗而入，將室內隨意擺放的各色碎片照得通紅，這間倉庫的燈壞了就再也沒點起過，此刻，他只能透過這不足的光源來作業。

　　艾伯李斯特翻遍每個櫃子的隔間，將裡頭的物品一一拿出，確認這個架上沒有他要找的東西才又全數放回，動作迅速地重複同樣的行為，半腐朽的木頭櫃因為他粗魯的對待而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不穩得恍如下一秒就將解體。

　　十幾分鐘過後，夕陽西下，黑暗的倉庫裡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逼不得已之下，帝國騎士只得改去翻工程師們的私人物品箱，不負所望地尋得類似手電筒的工具，室內總算有了照明。

　　他將每扇櫃子門敞開、翻箱倒櫃地把裝在箱子裡的雜物全倒出來、拉開每一格抽屜，不放過任何可能的角落，甚至趴到地上去察看櫃子底下的細縫，好幾個小時下來卻一無所獲。

　　沒有。

　　沒有一周年紀念幣－－沒有梅倫存在過的證明。

　　他持續徒勞無功地翻找著那十五枚灰色硬幣，直到深夜都未停手，忽然間，身後傳來聲響，讓他立刻停下動作。

　　「唔、艾伯你在找什麼？」許久不見的侍僧不知何時坐在帝國騎士身後的大箱子上頭，噙著他再熟悉不過的笑，「要我幫忙嗎？」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段時間你到底去了哪裡？好幾個問題欲脫口，卻又不知從何問起，思緒混亂，艾伯李斯特霎時間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得先衝上前握住對方的手，確認他是真實存在於此。

　　透過白手套傳來的體溫極低，梅倫非常自然地反握住他的手，而後傾身湊進他的臉，雙唇相貼。

　　「所以你在這裡是想找什麼？不回房間去睡覺嗎？」

　　褐髮青年又一次提問，黑髮男子這回很快地給出答案：「一周年紀念幣，你知道放在哪嗎？」雖說在當事者出現的此刻，那早已不再重要。

　　「要找紀念幣的話，你應該先從我們的房間找起不是嗎？」梅倫從箱子上下到地面，表情看來有點哭笑不得，「或是直接問大小姐。」

　　「在那裡的話，平常我就會看到。」艾伯李斯特辯解，「大小姐最近都不在。」

　　梅倫點頭表示理解，接著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不多不少的十五枚硬幣，「之前是放在大小姐身上，我前陣子跟她要了……現在看來，幸好我有拿走。」語畢，他又將硬幣放回口袋中，「吶，我們回房間吧？」

　　帝國騎士沒有反對，將一團混亂的倉庫整頓乾淨後就和侍僧一同步至室外，皎潔的月光灑落沒有牆壁和窗戶遮掩的外廊上，不知是否為他的錯覺，站在圓月下的侍僧如同幻影般，虛無縹緲、遙不可及，一不留神即會從此蒸發。

　　肯定是因為分開太久了才會害人胡思亂想，艾伯李斯特忖道，而所有的距離感，在梅倫對他伸出手的剎那便消失無蹤。

　　這種舉動不太尋常，他們兩人擁抱、接吻、做愛的次數絕對遠大於牽手的次數，一方面是艾伯李斯特認為這樣沒有必要、走路的時候也不方便，一方面是整天幾乎都膩在一起、待在同一個屋簷下，在室內還要這麼做反而很奇怪。

　　只遲疑了不到半秒，艾伯李斯特仍是將手搭上梅倫的掌心。

　　「艾伯，你應該想起生前全部的記憶了吧？」

　　梅倫忽然問道，艾伯李斯特點頭，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切的「不正常」全是從那天開始的－－恢復記憶的情形艾伯李斯特記得很清楚，在那之前他就一直想想起生前的所有，但大小姐始終不願，直到那天，大小姐突然對他說「現在可以了。」，那時梅倫在、庫勒尼西也在。大小姐要他閉上眼、什麼都別想，只等一覺醒來，即可記起所有的一切。他照做，隔天清醒時確實恢復了記憶，包括他為何而死、從何產生讓他來到星幽界的執念。然而，梅倫也在那時不見蹤影、大小姐自此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庫勒尼西的視線再也沒移開過書本。

　　「本來想拜託大小姐讓尼西也一起恢復記憶的，可惜那好像沒辦法，」梅倫嘆道，片刻，他又問：「取回記憶之後有符合預期嗎？能力那些。」

　　帝國騎士又一次點頭，但他並不想在這無關緊要的話題上打轉。

　　你到底去了哪裡－－艾伯李斯特張嘴，不料竟發不出聲音，猜到可能的原因為何，他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想甩開身旁人的手，沒想到卻被握得更緊。這不合理，梅倫的力氣一向大不過他。

　　「艾伯，」褐髮青年鬆開黑髮男子的手，接著張開雙臂用力擁抱，前者將臉埋在後者肩上，語氣悶得可以，「我沒有離開，一直都沒有。所以、不要找我。」

　　　×

　　從艾伯李斯特一次恢復了三個階段的記憶後，就沒再提要繼續找回過往的事，其中一個原因也是他跟梅倫關係比較好，不想再踩著對方的痛處不放。

　　但是梅倫看得出來，艾伯李斯特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閉口不提罷了。

　　舉凡艾伯李斯特希望的事，梅倫都願意去替他爭取，只求愛人開心就好，其他的、包含自己的心情，全都無所謂。

　　他喜歡艾伯李斯特到無可自拔的地步，也搞不懂怎麼會變成這樣，只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許從他們在斬影森林見面開始，自己就愛上這個人了。

　　於是一次又一次地遊說聖女之子後，轉眼間，艾伯李斯特只差最後一步，就能找回所有的記憶了。

　　『要是你把生前的事全都想起來，會想做什麼？』

　　某次，梅倫對艾伯李斯特這麼問，後者看了前者兩眼，最後竟只給出『不知道』三個字。

　　百分之百會想離開這個鬼地方，爭取回到現世的機會，改變從前的人生吧？梅倫心知肚明，想重返人間，最低限度的門檻就是完整的記憶，到那個時候，像他這樣，自身過往皆是一片迷霧的人，該怎麼做、才有可能跟到那個地方去呢？

　　　×

　　「嘖、你這路障要在這裡睡到什麼時候啊？」

　　剛做完實驗的羅索正要把作品搬進倉庫，甫開門就因裡頭一片狼藉的景象、以及絕對是把這兒弄得亂七八糟還睡死在這裡的黑髮男子而止步，害得他只得先將作品放到最高處不會被波及的平台上，再試圖叫醒某人。

　　幾秒後，艾伯李斯特睜眼，吐出的第一句話就讓羅索摸不著頭緒：「你記得梅倫嗎？」

　　「啊？」紅髮工程師呆了呆，反應和昨天的多妮妲沒兩樣，帝國騎士見狀心底一沉，「只在對戰的時候遇過，哪來什麼記不記得？你該不會是想偷拿冥印去買吧？……喂！先把這裡收拾乾淨再走啊！」

　　羅索的話剛回完，艾伯李斯特就推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將自己製造的爛攤子拋在腦後，惹得獨留在原地的羅索又咒罵了幾句。

　　昨晚的一切不過是場夢。艾伯李斯特喪氣地認知到這點，而當他繼續回想下去時，顫慄感瞬間傳遍全身。

　　他想不起來了。

　　他記得他們一起做過什麼、但億不清細節；他記得那傢伙右臉上有個圖樣，但辨不出那是心形？菱形？十字亦或其他刻紋？；他記得那雙眼非常美麗，卻沒印象那究竟是藍色？綠色？或紅色？

　　他記得有個人叫梅倫，可是那人的面貌在他腦中就好比被濃霧籠罩，模糊得看不真切。

　　會不會真的沒有梅倫這個人，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他自己的幻想？當這個想法從心底冒出，艾伯李斯特不禁打了個冷顫，他甩了甩頭將這恐怖的句子從腦海裡驅逐出去，那種事是不可能的！

　　梅倫，侍者，卡片魔術師。那名青年真實存在，佔了他在星幽界絕大部份的生活與時間，並不是什麼可笑的虛擬人物，他可沒有悲慘到要用妄想來自我安慰。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後，艾伯李斯特才想到，他還有一個最該問的人沒找。

　　　×

　　『你認真的嗎？』

　　聖女之子呆呆地望著心愛的侍僧，身為臥房主人的庫勒尼西神態也和她差不多：懷疑自己是不是剛聽見一則丁點也不好笑的笑話，並確認今天是不是愚人節。

　　褐髮青年微笑著點頭，『就當作我送他的情人節禮物嘛，反正艾伯想要很久了。』

　　『什麼情人節，我看是清明節啦！』聖女之子回過神後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直接撲到坐在他對面的侍僧身上，『這種無理的請求，我怎麼可能會答應啊！要是艾伯叫你這麼做的話，我現在就去閹了他！』

　　『大小姐，你知道艾伯不會做這種事。』梅倫無奈地拍了拍聖女之子的頭，隨後又看向一言不發的庫勒尼西，可是這一次，長髮少年實在難以附和青年的想法。

　　聖女之子同樣望向庫勒尼西，徵求他的意見：『那種事怎麼可能實行，尼西，你也這麼覺得吧？』

　　『……梅倫，你再解釋清楚你剛剛說的是怎麼回事。』

　　『喂－－！』

　　『果然還是尼西懂我。』

　　被兩人孤立的聖女之子只得慘嚎，在一番鬼吼鬼叫後、以及侍者的重複解說中，她才稍微安靜下來，等到講解完畢，又是一副不容挑戰的神情逼問發話者：

　　『你要拿什麼說服我？』

　　『拿我是妳最喜歡的人，妳捨不得看我難過這點。』

　　完全無法駁回，聖女之子啞然，皺著眉頭想半天也想不到辯駁之詞，只能抓著最後一絲希望問：『……現在這樣不好嗎？』

　　梅倫搖頭，『艾伯不喜歡就不好。』

　　『他又沒抱怨什麼！』

　　『嘴巴上不說不代表不想要，大小姐你懂吧？』

　　『……可惡……尼西你也發表一下意見啊！』

　　聖女之子尋求庫勒尼西救援，後者也不辜負她的期待，很乾脆地給了三個字：『我反對。』

　　可惜，在說完後，庫勒尼西輕嘆一聲，繼續道：

　　『不過，我想梅倫也沒有要徵求大小姐妳的意見，只是告訴妳他打算這麼做而已，就算妳不同意，他還是會找到方法幹出這種事，那還不如幫他吧，起碼……我們還知道是怎麼發生的，能夠看到最後。』

　　　×

　　艾伯李斯特來到二樓的藏書室，庫勒尼西不出所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這地方通常只有少年一人。

　　然而，當到了庫勒尼西面前，艾伯李斯特又產生了卻步的想法－－他要怎麼說？要是真的連當初跟梅倫最要好的庫勒尼西，反應都跟其他人一樣、要是證實他們家從來沒有梅倫這個人，怎麼辦？

　　似乎是他猶豫得太久，察覺到視線的庫勒尼西抬起頭來，率先說道：「艾伯，怎麼了嗎？」

　　「……你最後一次看到梅倫是在什麼時候？」

　　聽他這麼問，庫勒尼西的神情從淡漠轉為如釋重負的模樣，低聲呢喃：「……所以你還記得他……」

　　總算確定認得梅倫的不只自己一個，艾伯李斯特稍微放下心來，坐到少年對面的位子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庫勒尼西盯著艾伯李斯特，欲言又止，停頓的時間長到艾伯李斯特都想催他開口了，才不疾不徐地說道：

　　「我拼了命的想記住他，但卻沒辦法阻止自己忘掉。」

　　這席話令艾伯李斯特一怔，有些無法理解，庫勒尼西也沒有解說的意思，僅是低下頭細聲自語：

　　「……不想忘記他……真的不想，可是現在已經……」

　　「到底發生了什－－」

　　「我願意為了梅倫做任何事，大小姐也一樣。」長髮少年打斷帝國騎士未完的話語，黑髮男子不明白少年突然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而他盯著他的眼神凜冽地讓艾伯李斯特甚至產生出別開視線的衝動，「可是他為了你卻可以什麼都不要、就只為了你。」

　　　×

　　在總算搞定聖女之子之後，梅倫不免鬆了口氣，事實上，庫勒尼西所言不全是對的，他的確是有『說出口就一定會做到』的決心，只是，缺了聖女之子的幫助，這就完全不可行。這點，他相信思緒較縝密的庫勒尼西同樣知曉。

　　『謝謝。』聖女之子走後，梅倫像小孩子一樣撲上庫勒尼西，撒嬌似地蹭了蹭，『要不是有尼西幫忙的話，想辦法說服大小姐還挺麻煩的。』

　　『……我是真的討厭這個提議。』庫勒尼西扶額，掛在他身上的梅倫沒半點鬆手的打算。

　　『可是你還是幫我了。』

　　『你的意見為第一優先，我拒絕不了你。』長髮少年嘆息似地說道，他向來拿這人沒辦法，到了聖女之子都認為他幾近盲從的地步，而當事者也從來也不會跟他客氣，『沒有其他解決方式嗎？』

　　梅倫將下巴抵在庫勒尼西的肩膀上，懶洋洋地回應：『算是有，可是你知道我受不了。』

　　『如果是「我」呢？』

　　此話一出，本來還能維持輕鬆態度的侍者也瞬間噤聲，慢慢鬆開禁錮長髮少年的雙臂，改為和他面對面。

　　庫勒尼西嚴肅的神情表示他對這番話是認真的，須臾，梅倫仍是搖頭，沒有要退讓的意思，『就算是尼西你也不行，我不會同意的。』

　　自知自己沒辦法改變對方的想法，庫勒尼西也不繼續在這個話題上打轉，改口道：『其實你只跟大小姐說就夠了吧？為什麼還要找我？』

　　『因為我也很喜歡尼西呀，告訴你是當然的吧？再說，不管怎樣你都會站在我這邊，又不會阻止我。』梅倫聳了聳肩，『何況也得找人確定東西有沒有送到艾伯手上。』

　　『那有能讓我記得你的辦法嗎？』

　　『呣、』褐髮青年想了幾秒，開玩笑似地彎起嘴角：『把我的名字寫一百次、一千次之類的，搞不好有用？大小姐的世界也很多這種傳說嘛。』

　　混沌元素（Chaosium）

　　用途：恢復一個靈魂生前所有的記憶、能力。

　　製造材料：另一個靈魂的一切。

　　唯有真正成為『一體』才能得到『永遠』，這是梅倫得出的結論，並打算付諸實行。

　　所有人的反應他都預料得到，只是，在那之後，艾伯李斯特會不會想找他呢？

　　準備好的魔法陣在黑暗的室內散發白光，將週遭每個人的模樣都照得一清二楚，人偶少女陶瓷白的面容毫不掩飾她的傷心難過，半是被迫半是自願待在她身旁的長髮少年，難得沒有甩開被人偶抓著的手，面無表情的凝視正要踏入其中的當事者。

　　或許讓艾伯李斯特也在一開始就忘掉他比較好，梅倫進入陣中時忖道，畢竟，假若他們的感情是相對的，那在發現事情始末時，會有怎樣的行為，他也能猜想。

　　　×

　　「……你能想像我看著他被變成……那種白色碎片……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覺嗎？」庫勒尼西垂首，單手摀著臉，沒有看向艾伯李斯特，硬從喉間擠出的字句乾澀無比，「可是要是不在那裡看著，連記住他的機會都沒有。」

　　站在施法的空間中的人，記憶會比較慢被消去，但總有一天也會忘得一乾二淨，一點痕跡也不留。最後還「有可能」記住祭品的，只有融為一體的當事者。

　　艾伯李斯特保持緘默，難以消化這突如其來的資訊。

　　說是世界崩毀也不過如此，少年如此表態，再說對他而言，他的「世界」也的確毀了！更重要的是，他就快要忘記那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了。

　　忘掉他們是如何相識；忘掉那個人所做的一切；忘掉自己到底抱著怎樣的情感及思緒；忘掉在這個星幽界裡，曾經有被他視為全部的人。

　　想再記得久一點，哪怕只多一天也好……

　　太陽逐漸西沉，長髮少年已離開此地，黑髮男子依舊坐在原位，整理亂得可以的思緒。

　　難怪聖女之子都不想讓他們恢復記憶，艾伯李斯特腹誹著，即使他現在能記得，但總有一天，可能也會像多妮妲、羅索那般，將那名字視作陌生的兩個字符，宛如他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那個人存在。

　　「不會有那種事哦。」

　　聽見熟悉的聲音，艾伯李斯特驀地轉頭，就見梅倫無聲無息地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單手托腮，臉上掛著一貫的淺笑。

　　和昨夜的感覺相同，假使那是夢，為什麼這傢伙現在又出現了？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艾伯李斯特的身體就先有了動作，一把將梅倫攬入懷中，對方也沒有掙扎，任由他抱著，梅倫不會反抗他，永遠不會。

　　「你……」又是不知從何啟口的窘境，若問他是否還活著，在星幽界的他們已全是英靈，何況庫勒尼西才告訴過他，混沌元素究竟是犧牲誰才製成。

　　……果然是幻象嗎……

　　冷靜下來後，艾伯李斯特鬆開臂膀，可懷裡的人毫無離開的念頭，仍是死賴著他不放，侍者的體溫低到帝國騎士擁著的彷彿是尊冰雕而非人類，「我聽得見哦，艾伯的聲音、還有你心裡想的事，全都能聽見。艾伯看到的，我也能看見。」

　　艾伯李斯特不語，梅倫昂首，綠瞳眨也不眨地望著站在他面前的情人：「吶，讓你恢復生前的記憶不好嗎？」

　　「混沌元素可以用其他人做。」這句話自私到極點，但艾伯李斯特是真心這麼認為，反正聖女之子討厭、不重視的戰士那麼多，何苦挑她最喜愛的梅倫？無關緊要的人，忘掉也無妨。

　　聞言，褐髮青年立刻露出不屑的表情，十分不滿地否決這個提議：「我才不要！艾伯你到底知不知道混沌元素是什麼？」

　　「讓別人恢復記憶的祭品。」

　　「對我來說才不只那樣，」梅倫嗤了聲，雙手的力道收緊了些，「將一個人的靈魂融到另一個人的靈魂裡頭，這樣的關係只是祭品？我不要你的心裡有別人，真的想找回生前記憶的話，那就由我來做。像現在這個樣子，你想的、你記得的、你的全部我都能知道，也只有我能永遠跟你在一起，不好嗎？」

　　所有的人都覺得你像從來不存在一樣，哪裡好？艾伯李斯特在心中駁斥這番說法，梅倫只是頗不在乎地聳肩。

　　「我才不在意你跟尼西之外的人心裡想些什麼，我有你就夠了。」頓了下，青年將頭靠在情人身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以細若蚊蠅的音量低語：「……而且我本來以為……我以為你不會在意的。」

　　艾伯李斯特愣了，梅倫才慢吞吞地說下去：「因為艾伯一直以來都……沒發現你喜歡我的心情跟我喜歡你是一樣的，對不起。」

　　金黃色的夕陽餘暉一點一滴自空中消逝，青年褐色的身影被最後的餘光染紅，艾伯李斯特注意到眼前的影像似乎又開始模糊，他企圖伸手抓住對方，卻四肢像被灌了鉛似地無法有所動作；想出聲命令這傢伙不准走，但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你不久後可能也想不起我是誰，但還是知道我的存在。就像我之前說的，我沒有離開，我會一直在這裡，是你靈魂的一部份。」

　　──我的一切都屬於你、你的一切也歸我所有。

　　　×

　　混沌元素煉造的過程令人痛苦不堪，但既然已身在此處，就不能回頭，他也沒有後悔的打算。

　　烈火在肌膚上蔓延的痛覺清晰無比，早已超過人體承受範圍，卻又沒辦法失去意識，照理來說會形成傷口的地方也沒有受傷的跡象，只是以十分緩慢的速度變得透明。聲帶在此時失去作用、雙眼也跟著喪失功能。

　　他知道自己最後僅會剩下白色結晶，而這東西將與最愛的人合為一體。

　　從此以後，艾伯李斯特的視點就是他的視點，艾伯李斯特能聽見的他也能聽到，連心中的意念也會成為他的，不管艾伯李斯特去到哪裡，回到人間、亦或待在星幽界、甚至輪迴轉世，他都將跟著。

　　而「梅倫」這個人，不復存在。

　其實還有很多可以修的地方可是我懶了（靠）白色情人節快樂！
　篇名取自「異端的墓碑」任務名稱，「不鬆懈之手1」跟「無風的峻嶺3」可以打野生梅倫
　從渾沌元素一出就很想寫的梗，官方什麼時候才要出梅倫R1啊啊啊啊啊我七張R1（十宮格+二渾沌）都準備好很久了啊混帳！！！
　真的要壓的話，我家艾伯的渾沌元素老早就決定是王子、梅倫、尼西；尼西的渾沌元素要用梅倫跟艾伯，最後一個還在想…可能會直接用買的（當作大小姐（？
　這篇的梅倫很有病，佔有慾的極致ry；其實尼西也滿有病的…文中有一點暗示，應該多少看得出來？梅倫消失後他不是在看書，而是在寫，「把我的名字寫一百次、一千次」梅倫怎麼說他就怎麼幹了
　我最喜歡我家尼西的就是一副梅倫要他做什麼他都幹的樣子w最喜歡我家艾伯的一點則是每次發現「他也真的很喜歡梅倫嘛www」的瞬間對他的愛就會爆棚XD
　我家尼西跟梅倫關係好到艾伯最近吃醋吃不停ry（這傢伙連吃醋都遲鈍到晚別人兩年是哪招）但是尼西對梅倫沒有「愛情」吧…他們維持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很久了，兩個人感情線都岔到奇怪的地方去，這篇就梅倫對尼西來說是要捧在手心的易碎品，艾伯不珍惜就算了還害他碎掉讓人很咩送ry
　不過尼西也不可能討厭艾伯，就只是咩送而已…而且肯定是如果梅倫和他說「不要對艾伯這麼兇嘛」馬上就ry
　真想寫尼西視角啊…本篇最慘的就他了，其實整篇文最喜歡的段落也是他的部份（掩面
　原本想試試看換文風，顯然沒太大改變（遠目
　最後補充，梅倫出現的部份可以視作夢境或幻覺，總之是艾伯的腦內活動（我本來想讓艾伯在倉庫上他的可是一想到這樣根本春夢就放棄了）

2013-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