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很久很久以前……
綠色的平台消失,濃稠的記憶之水從空中迅速墜落,它並非是零散的水花狀,而像一顆巨大的水球,中間包裹著陷入昏迷的少年,與他相隨的精靈早已回到背心裡。
幾秒過後,水球就像大露珠似地安放在崖底的草地上。
懸崖底部是一大片迷霧繚繞的草坪,周遭的景像全被深濃的白霧包裹,稀哩嘩啦的水聲從此處聽來亦顯得飄渺遙遠,濃霧中,能讓人勉強辨識的唯有不遠處的巨型樹幹,只看一眼竟無法將樹的全貌統統納入眼簾。
一道紅色的圓陣閃爍,身穿紅白相間西裝的金髮男子自裡頭走了出來。
擋在自家門口的水珠這麼顯眼,瑞比特想裝作沒看到都難,他「嘖」了聲,朝意識仍未清醒的宇西走去,想先確認一下這誤闖民宅的小子是掛了或者還活著,雖說照慣例,以這一類型的傢伙被記憶之水「厚愛」的程度,肯定平安無事。
而他才一湊近,上頭立刻有人衝了下來,滿臉防備地擋在他們兩人之間。
「死兔子,你想幹嘛?」
辛勒特警戒地說道,他才剛到家沒多久,就察覺到有人在裡頭不知鬧騰些什麼,問了一下親愛的植物們,馬上就得知是自己的學生、而且正往瑞比特的所在地前進,辛勒特立即意識到不妙,而當他趕來的時候,就已經是現在的狀況了。
「搞不清楚狀況的小鬼,你的寶貝學生會昏在這裡還不都是跟在他旁邊那精靈搞的,關我什麼事。」認為對方肯定是因先入為主的偏見誤會自己,瑞比特有些惱怒地辯解,「你當我喜歡一踏出家門就看到有人睡在我院子裡?」
在瑞比特開口的同時,辛勒特也揮了揮手驅使裹在宇西附近的記憶之水散去、並接住從水裡掉落但一點也沒有濕透的少年,與對方交談的語氣仍是半點也好不起來:「要是同學有什麼閃失,我跟你這兔子沒完。」
語畢,綠髮青年便依原路離去。
×
綠貓溜出門外後,走到稍遠的地方才坐下來,老大不高興地甩著尾巴。
該死的,第一次被逮個正著太緊張了,其實牠根本沒必要逃走嘛!反正牠就待在那裡,貓又不會說人話,那小鬼能耐牠何?綠貓在圖書館前的草坪來回踱步,考慮著要不要重新鑽回去,可想到對方是圖書管理員,真不高興了貼上「禁止動物進入」的牌子的話──這種牌子可都是附含魔法的,貼在門上那動物進不去就是進不去──嘖嘖嘖,算了,改天等人多了再回圖書館吧。
綠貓心不甘情不願地在路上溜達,很快地牠嗅到了空氣中潮濕的氣味,果不其然在幾分鐘後就下起了該死的午後雷陣雨,還真的是好事沒有、壞事連篇!
跑著跑著,牠實在是找不到什麼能避雨的地方,這個出口不曉得是蓋在哪座國家哪座城市,周遭除了一望無際的草皮之外,什麼也沒有,連門都是僅有一片門板飄在半空中。
哪來這麼偏僻的圖書館出入口呀?綠貓無奈地繼續往前走,仍是啥也沒碰到,倒楣透了。
周遭的雜草長短不一,長的能完全蓋住牠的身體,短的還可見到底下濕潤的土壤。這塊地晃來晃去怎麼看都一個樣,該死的,牠是跑到什麼廢棄的圖書館出入口了嗎?
綠貓不死心地向前進,不知過了多久,牠總算在離自己十尺遠的距離看見了人為的痕跡──牠很快地跑了過去,而才一湊近,牠就發覺這根本就是通往圖書館的門!
這扇門一樣開了個小縫,雖說進去裡面就不用淋雨,可是牠就是為了不想待在裡頭才出來的呀!哼!本大爺才不會進去呢!
綠貓立刻就掉了頭,往另一個方向繼續走。
這片草坪很奇怪,雖有零零落落的蟲鳴聲,但卻連半隻蟲都沒瞧見,就算下雨天蟲子都躲起來了,也不該躲得這麼徹底吧?
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沉重得彷彿隨時會掉落地面,豆大的雨落個不停,半天也沒有停歇的意思。
無論怎麼走都沒有別的生物或別的人,就在綠貓想乾脆淋雨算了的時候,那扇門又一次出現在牠面前。
要是綠貓懂得髒話,現在肯定已經罵了出來,這什麼邪門的破事?!
隱隱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綠貓再從門前跑開,牠撒開腿一路狂奔,使出渾身的力氣、盡牠最快的速度保持直線向前衝。待牠筋疲力盡,累得只能蹣跚行走時,不意外地,牠才往前幾步,又看見遠方出現那扇門。
去他的,這門肯定有鬼。渾身濕透的綠貓瞪著那扇門心想,本大爺好歹也算是半個精靈,可不是什麼任人搓圓捏扁的軟柿子,哪能讓人這樣耍!剛剛不過是大爺我大人有大量、不想計較才走開,可不是怕了你啊這扇該死的臭門!
這扇門擺在這裡的意圖太明顯,無論怎麼看都是要牠進去的意思,綠貓砸了砸嘴,貓咪不發威,被當作病鼠!進去就進去,誰怕誰!
黑色的肉球踩上圖書館的地板,綠貓在門口甩了甩濕漉漉的毛髮,在周圍的木質地面灑下一圈水汙,才邁開腳步躍上書櫃。牠不曉得這扇門一直出現在那兒是怎麼回事,但直覺就是這圖書管理員搞得鬼!不過是想看看記憶而已嘛又不少塊肉,更何況牠根本沒真的看見,就遇上這種鳥事,簡直是欺人太甚!
綠貓一路往櫃檯走去,在書櫃上留了不少濕答答的腳印,最後,在早先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此時少年似乎已經將先前那袋書整理完了,櫃檯桌面乾乾淨淨,除了書寫用的紙筆之外什麼也沒有。
注意到綠貓的到來,少年抬頭,黑眸和貓眼視線相交,綠貓率先發難,跳到了櫃檯前的地上,而在牠還沒進行下一步動作時,沒什麼表情的少年就先說話了:
「你就那麼想再淋一次雨嗎?」
一聽這話,綠貓瞬間明白果然是這小子幹得沒錯!牠呲牙裂嘴起來,半點示弱的意思也沒有,混帳!本大爺可不是省油的燈!趁著大爺我念在這裡是圖書館不想在這種地方打架的份上,還不快跟大爺我道歉!
「喏,」少年沒理會綠貓威嚇的神情,伸出白皙的手指著牆上的掛鐘,似是要牠看看。
怎麼?是想轉移本大爺的注意力嗎?綠貓不屑地想,頭動也沒動,僅用眼角餘光瞄向那只鐘,就這種雕蟲小技,休想本大爺會上當……慢著!為什麼鐘面只顯示著一點二十五分!
綠貓詫異地緊縮瞳孔,整個貓頭都不自覺地轉了過去,就牠剛才跑跳的時間,絕對不只五分鐘!而這時牠忽然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毛皮非常乾燥,半點都沒有在雨中奔馳過的痕跡,腳下的水漬也消失了!
什麼?怎麼回事?時空倒流了嗎?──腦子一團亂的當下,當綠貓意識到時,對面的少年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送了個法陣飄到牠身上,綠貓猛地轉過身去、正對著少年,「誰准你碰本大爺──欸?」
「雖然只有我聽得見,不過這樣就行了吧?」少年像是沒看見綠貓目瞪口呆的滑稽模樣,忽視於對方的驚恐,面不改色地說道。
「我記得你是那隻每天都會在圖書館裡閒晃的貓,」少年說道,雖說綠貓從來沒見過這名圖書管理員,但或許身為工作人員,這傢伙有其他方法能找到牠,也或者他們見過了牠又不記得,少年的長相並非特別引人注目的類型,「只要不弄壞書的話,你想做什麼我沒意見,但勸你不要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給本大爺解釋清楚。」綠貓沒好氣地說道。
「只是普通的幻覺魔法。」
「騙誰!連只出生三個禮拜的小貓都知道,幻術是最好學、也最沒用的魔法!」綠貓大聲反駁少年的話語,「幻術只能製造假到不行的東西,而且就算看起來是真實的,實際上也傷不了人,這種謊言,休想騙已經修練了百年的本大爺!」
沒法造成實質傷害的幻術,怎麼可能讓牠跑到氣喘吁吁?牠想,那肯定是空間魔法一類的法術,讓牠困在某個地方,怎麼繞都只會回到原點。
「如果是空間魔法,時間點對不上吧?」圖書管理員再次提醒這一點,「虧你整天都泡在別人的記憶裡,不曉得幻覺魔法是記憶類型法術的基礎嗎?」
「哪有那種說法!」
「唔,還是不信的話,我可以跟你回剛剛的出口,外面其實是市區。」
盯著少年狀似無害的樣子,綠貓一點卸下防備的意思都沒有,事實上牠已經開始相信,這傢伙說的應該是真的沒錯……只是,完全不想相信。
這種方式根本可以殺人於無形!
那種模擬敵人恐懼的畫面或武器的幻境和這手法相較之下,簡直太微不足道了。幻術一直沒被人重視,就是因為就算你幻化出地獄,只要情景是突然出現,就會讓人一看就曉得是假的,可是,要是像剛才那樣,在無所知覺的情況下經歷自己以為的一天又一天,若施術者引導的「劇情」又是負向發展,在解除幻覺後,中招的人也可能因分不清現實跟虛幻而受到重大傷害。
更甚者,讓人在幻覺裡待個天,現實中的肉體就會因沒吃東西餓死了。
但這種事一向只是理論,怎麼可能真的做到嘛!綠貓嗤之以鼻地想,這小子方才也不過困了牠五分鐘,要困一整天想來就是沒可能的事,就算幻術逼真到牠完全被迷惑又怎樣,才五分鐘而已,根本幹不了什麼大事,想開了這點,綠貓就覺得沒什麼好怕的。
「總之,」綠貓挺起胸膛,毫無畏懼地大聲說:「你這小子休想禁止本大爺來圖書館!這地方大爺我熟得像自家後院一樣,你這小小的圖書管理員,休想管得動本大爺。」
說出這話的同時,綠貓完全沒想到,要是少年真想將牠拒之門外,早在頭一次發現牠時就這麼做了。
「其實你想來圖書館的話,說一聲就能給你住。」
「誰要和你這混帳小子待在同一個地方!說!邀請本大爺有什麼企圖!」
「只是因為我喜歡貓。」
×
綠貓在圖書館裡留了下來,嘖,只是因為不用一直進進出出的還得等人開門比較方便罷了,還有櫃檯邊總是不缺人,對牠來說十分便利,才不是因為圖書管理員拿吃不完的蓮霧誘拐牠呢!身為一隻威武霸氣的貓咪,牠怎麼可能被這種條件收買!
「瓦特梅勒,吃午餐了喔。」
少年把幾顆蓮霧放到食盆裡,擺到綠貓面前,後者反射性動作地把臉埋到碗裡,才想到什麼似地抬起頭來,把毛炸開了鬼叫:「臭小子你在叫誰!」
少年一臉地理所當然:「除了你之外沒別人吧?」
「本大爺為什麼非得要這種名字不可!不要以為大爺我不曉得它的意思!」貓咪嘶聲咆嘯,嘴上抗議著,身體倒是很誠實地嚼起了蓮霧。
「你的毛色不是跟西瓜表皮一樣嗎?」少年回答,「還是你有名字?」
「……沒有。」綠貓憤憤地說道。
這種可惡的稱呼,要面子的綠貓當然是不可能承認的,只是被喊得久了,居然也習慣起來。
總之,瓦特梅勒這名字就這樣定下來了。
名喚克西斯的少年是此處的圖書管理員,由於館藏的書本都被施加了自動歸位的魔法、借閱也不用人工登記,故此他的工作只有引進新書、並在新書入館時加上魔法,以及追回逾期的書籍,整體來說算是挺輕鬆的。
相較於上工的時間之短暫,更多時候他都是沒做管理員的正職在領白薪,比如說正待在櫃台內的現在。
「你這小子都不用做事的喔?」綠貓從地面躍到桌上,一腳踩住克西斯正不知在寫些什麼的筆記本。
圖書館裡並不只有克西斯一名管理員,瓦特梅勒先前也沒怎麼注意過工作人員的存在──圖書管理員沒有制服也沒有掛牌,混在一般民眾裡根本看不出差別──只是在圖書館住了半個月,每天早上開館及晚上閉館時,都會看見三三兩兩的員工們,對那些人的樣子也認了個大概。
世界圖書館一般來說是沒有休假日的,牠頭一次見到克西斯的那天,似乎是不思議節第一天,所以才放假──對貓來說,不思議節和其他熱熱鬧鬧的節慶沒什麼差別,牠也忘了去年的不思議節在什麼時候,反正等牠成了精靈,自會有精靈的節日可以過。
話又說回來了,明明是全員放假,這小子還到圖書館來幹嘛?平常也沒看他跟其他員工有什麼交流,真是自閉。瓦特梅勒忖道。
本子被壓住的克西斯倒也沒有急著抽回,而是握住擱在書上的那隻貓掌,「我帶你回來的時候,就把這個月的份做完了。」
黑黑圓圓的肉球給人玩弄到一半,瓦特梅勒就十分迅速地將前掌收了回去,老大不高興地低吼:「本大爺是堂堂的精靈不是你的寵物,能碰本大爺就是你這小子的福氣了,不要給大爺我得寸進尺!雖然本大爺懂得,像大爺我這麼完美的存在,小子你肯定活了大半輩子都見過,對本大爺感到崇拜並想接近是正常的。」
「過一百年了也不過是毛色改變、沒有練成語言系統的『精靈』?」
面對這毫不客氣且無法反駁的吐嘈,綠貓哼了聲便別過臉去,「本大爺的肚子裡能開軍艦的,才不會在意區區一個小弟說的話,大爺我出生的時候,你都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你想說的是『宰相肚裡能撐船』才對吧?」
「囉嗦死了!大爺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准一直質疑本大爺的用詞!你這個不合格的小弟!」貓兒身上的短毛根根豎起,完全是惱羞成怒的模樣,「既然沒事做的話,幹嘛一直待在圖書館,你這小子都不想回家?」
克西斯絲毫不畏懼瓦特梅勒虛張聲勢的舉動,冷靜地回答:「管理員都住在圖書館。」
解決了對方的問題,少年又低頭振筆疾書,不甘心被就此無視的貓咪乾脆一屁股坐到紙張上,紅眸瞄了底下的白紙一眼,「一個字都沒有,你這小子是在寫什麼鬼啊?」
「你的話看不見是當然的。」克西斯將瓦特梅勒從書上抱下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你敢瞧不起本大爺?」
「跟那沒關係,其他人看也會是空白的。」克西斯頓了下,解釋:「我在把不思議之樹的故事重新編寫一次。」
只要是活在魔法世界的生物,無論是誰都聽過那棵樹的名字,瓦特梅勒也不例外,但會否相信那些傳說就因人而異,瓦特梅勒雖長年流連於「相傳是不思議之樹根部」的世界圖書館,但正是因為待得久了,從來沒見它「顯靈」過,所以對那種傳說更不以為然,「看不出來小子你挺迷信的嘛?不過,關於不思議之樹的書不是多得要命?哪缺你這一本。」
「這不是迷信,是現實。我也不信神。」克西斯應道,摸了摸懷中貓咪的耳後,「這個版本能讓人找到不思議之樹的數字。」
「啥?什麼數字?」瓦特梅勒甩了甩腦袋,把頭顱從少年手中掙脫出來,「不思議之樹不就是棵樹嗎?怎麼會有『數字』這種東西?小子你想講的該不會是『果子』吧,那棵樹有沒有果子本大爺是不敢肯定,不過要是講話口齒不清成這樣,你這小子真該去矯正發音了,否則其他人以為是本大爺沒教好自己的小弟怎麼辦。」
克西斯忽略瓦特梅勒那一長串話語,直接解釋:「就是──」
不思議之樹的數字,傳說中能實現一個願望,無論願望的內容為何都不成問題──這還是瓦特梅勒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更確地來說,牠還是第一次曉得不思議之樹有「數字」這種東西存在。
克西斯和他說了另一段關於不思議之樹的傳說,而這不只瓦特梅勒沒聽過,這世界上的人聽過的大概少之又少……已不完整的不思議之樹,每隔三十年能夠「啟動」將分裂的部份納回本體的機制,數字被不思議之樹「吸收」之後,會喪失所有「存在」過世界上的痕跡,所謂的存在即是你對世界的印象、這個世界的他人對你的印象,簡言之就是讓別人知曉你「在這裡」的方法。要是沒有人記得你、你也不記得任何人的話,在這個世界上就形同不存在。
不思議之樹的守護者後裔在千年前的戰爭後,立志要將所有分散的指針及數字全數收回,那也是他們必達的使命。
知曉這件事詳情的,除了當事者之外,應當儘有當年參與不思議之樹戰爭的國家王室,其餘的民間說法若有提到「數字」或「指針」,多是從王室記載以訛傳訛而來,往往忽略了要將數字交給守護者的部份,以為只需找到它即可。
「總之,我設計成只有不思議之樹的碎片──也就是數字或指針──以及守護者才看得懂其中的內容。」克西斯說道,「這樣明白了嗎?」
「……等一下。」
「嗯?」
要是貓有眉毛的話,那現在肯定緊緊地皺在一起,瓦特梅勒低頭嗅了嗅少年面前的紙本,嘴邊的鬍鬚抽動著,「即使是像本大爺這樣領悟力極高聰明得不可一世的英才,也覺得小子你剛才的話實在是扯到不行,信或不信姑且放到一邊,但是照你最後的說法,小子你是啥?」
「想知道的話,留到我辭職那天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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