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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上的王子與巫師十五章

記憶的漩渦將少年拖入深淵,他不斷掙扎卻無法逃離,如碎玻璃般斷裂的片段不停從他腦海裡飛掠而過,畫面斷斷續續,情感濃烈得近乎教人窒息。

……

…………、……

………。

回到書房的巫師放空腦袋、憑藉本能製作未完成的魔法道具,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道細微的聲響令他回神,他感知到王子與狗已經上了五樓,正往書房走來。

不知為何,涅澤爾幾乎是反射性地飛出窗外,如同他第一次看到霍金時立刻離開現場那樣。

要說他不想與亨利的小孩有過多接觸嗎……還是說,他不想接受那是亨利的兒子呢。

對涅澤爾而言,霍金代表的是亨利從未向他展現的那一面,亦是兩人早已分道揚鑣的證明,雖說這些年他已經很少想起亨利,但此時此刻,這名象徵著亨利另一段人生軌跡的少年卻又介入了他的生活,也因此讓涅澤爾意識到,他根本放不下。

他不敢說自己會不會再喜歡其他人,但他這輩子大概都忘不掉亨利。

他曾經以為自己擁有人類的外表就能像人類一樣健忘,然而事與願違,那段曾經對他來說獨一無二,那是第一個、也是當今唯一一個能令他如此在乎的人。

或許直到他把霍金視為獨立個體之前,都沒辦法真正面對這孩子吧。

房裡的少年開始東翻西找,巫師飛到走廊的窗外,令窗洞擴大後翻身而入,走向書房。他不打算阻止霍金擅闖他的私人領域,但也還不打算跟亨利以外的人分享這個空間。

……,……。

………、……、…

……

不停灌入腦殼的影像令少年頭痛欲裂,也讓人難以思考,無數的景象和聲音衝擊著他、如同怪獸般將他吞噬,強迫他接收所見所聞的一切。

……

……、……,………

…………──

………

要跟其他人共乘一支掃把,他不願意,半點也不願意。

只是他不願意又怎麼樣呢,白龍想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啊,器靈們希望的就是這樣的情景呀,這些關心他的孩子們一個個都天真的以為、只要有人能完全取代亨利當初的位置,他就會感到高興,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想討他歡心罷了。

所以他怎麼能不配合呢?

這個位置吶,是屬於另一個人的,這麼做無非只是在他心裡再刺一刀,玷汙美好的回憶罷了。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會去迎合他們,他還是會假裝這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把傷心難過統統裝箱上鎖、不讓它們有一點半點暴露在他人面前的。

原本涅澤爾是這麼想的,孰料霍金一開口就將他的煩悶盡數抹去:

「只有我坐你不坐行不行?」

那瞬間涅澤爾忽然覺得他的鬱悶都是沒有意義的,對啊,這個人根本也對那個位子沒興趣不是嗎。

這本來就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無論白龍或器靈態度如何都不會改變霍金的想法,而霍金是不可能做出與亨利一樣的選擇、更不可能重現他和亨利相處的時光的。

巫師勾起嘴角,一切就是這麼簡單沒錯。

…。………

……──,………

…、………──

 

『……不要看……』

 

氣若游絲的嗓音傳來,霍金總算找回了身體的主導權,他將手裡的東西用力推開,發熱的腦袋隨之冷卻,他大口吸著暗夜寒冷的空氣,下一秒才想到有什麼不對。

霍金趕忙抓起被推到水裡的涅澤爾的衣領,滅頂的巫師已然清醒,他並沒有因為落水而嗆咳,只是還是一副動彈不得的模樣,霍金將人拽回噴水池邊緣時,只聽見他細如蚊蚋的抱怨:

「你是想溺死我嗎,萵苣……

「我又不是故意的!」

涅澤爾沒再回話,不曉得是不想說話還是沒力氣開口。霍金維持著抓住對方衣領的姿勢,兩人沉默半晌,月色下安靜得只能聽見白龍熟睡的呼吸聲,以及水珠從青年的頭髮滴落的聲響,良久,少年才小聲地開口:

「剛剛那些是……」

「角是保存記憶的器官。」涅澤爾用依舊虛弱的聲音應答,霍金突然湧起強烈的罪惡感。

王子僵硬地拉著巫師的衣領,他猶豫著不知是否該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就在他糾結的同時,巫師吸了口氣又道:「我說萵苣,你就不能換個姿勢嗎……還是你是溺死我失敗、所以想勒死我?」

就算霍金再遲鈍,也能理解涅澤爾完全不想繼續先前的話題,他也懶得吐槽一個講話聽起來快斷氣還堅持要嗆人的傢伙。霍金讓涅澤爾恢復趴在他腿上的姿勢,這一回,他當然沒有再抓住通紅的長角,而是用雙手握著巫師的肩膀。

「我睡了多久?」

「七天,明天就第八天了。」

涅澤爾閉上眼睛沒再回話,霍金還以為這人又要陷入昏迷,但幾秒後一紅一綠的雙目又睜了開來。霍金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

「我去叫小白──」

「讓牠睡。」涅澤爾輕聲制止,「小白才剛睡著吧?」

霍金「嗯」了一聲,不眠不休了七天六夜的白龍的確是需要好好休息。他望向眼簾半垂的涅澤爾,巫師的體溫似乎沒有先前那麼高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適才湧入腦中的畫面,尷尬與愧疚的情緒混在一塊兒,如果那些都是真的──與其說他不敢置信,倒不如說難以接受,而且他還是沒有看到,他被綁來巫師塔的理由。

他有好多話想問,可是霍金也明白此時不是說出口的好時機,他更明白即使問了巫師也不一定會答。

自己根本就不該知道這些事。

「等小白醒了,我就讓牠送你回去。」

巫師突然的話語令霍金一怔,那句話如秋季的落葉般輕盈破碎,音量小得讓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後涅澤爾又道:

「或是你要跟森林裡那些人走也行。」

「什麼……」

「你不是想回家嗎?萵苣。還是你──」

「你開什麼玩笑!突然看到了一堆有的沒的東西,然後你一句話都不解釋就要我走?」霍金猛地打斷涅澤爾未完的句子,一股怒氣莫名地從心底升起,而他清楚知道這不是因為他曉得這傢伙肯定又想嘲諷他的緣故,「告訴你,本王子可沒這麼好打發!而且你這傢伙現在就一副快死的樣子,你是想要小白沒人輪班自己照顧你到暴斃嗎!還有你讓小白帶我走,你是想要波可從天上跳下來還是怎樣?你既然有膽綁架王子就給我負責到底,給我用最安全的方式把波可送回宮!」

霍金幾乎搞不清楚自己語無倫次的說了些什麼,涅澤爾呆呆地望著他,而後勾起嘴角。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可愛耶。」

 

   ×

 

「你還真的把每尊器靈都洗過一遍了啊?幹得不錯嘛,萵苣。」

上半身趴在噴水池邊的涅澤爾單手托腮,此時已是巫師清醒後的第三天,目前他只剩下眼瞼下方還存有金紅色的鱗片,左額的角也縮至了十公分以內,冬季的陽光灑上青年慵懶的身影,他神態愜意得就像在曬日光浴。

「那再拿掃把出來掃個地吧,它不曉得幾百年沒掃過地了。」

「這裡連片落葉都沒有,你是要掃什麼鬼?」

剛完成掃除工程的霍金瞪了巫師一眼,他腳邊的獵犬搖著尾巴朝涅澤爾走去。

「小白。」

巫師一聲呼喚,正在吃午餐的白龍便心領神會地扯下大把綠葉扔到地上,幾秒內庭院便葉片紛飛,白龍還好心地對王子說:「我已經把它們集中成一堆了,萵苣先生你只要耙起來就好了喔。」

跟著愛犬步至噴水池邊的霍金大翻白眼,他由上往下怒瞪巫師:

「你不是主張不浪費食物的嗎!」

「這是靠我的魔力培養的植物,沒有靈魂所以沒關係喔。」涅澤爾抬眼對上王子的視線,後者見他的神情簡直想一掌巴下去、看這傢伙被沉到水裡是不是還笑得出來,「還是說,萵苣你想掃室內?可是竹掃把是戶外用的掃帚呢,讓它掃室內它大概會不開心吧。」

一陣風颳過,白龍堆好的落葉被吹得四散,幾片葉子甚至貼到霍金頭上,他恨恨地將葉片撕碎,沒好氣地回話:「你這傢伙有完沒完?不要給我得寸進尺。」

原本霍金還以為,在巫師的過去被自己發現後,他們的相處會變得十分尷尬,哪知這傢伙的態度根本變本加厲,語氣依舊欠扁不說,甚至還開始使喚人使喚得理所當然。一開始霍金出於罪惡感問需不需要他做什麼的時候,涅澤爾要他去把書房未完成的金飾收到書桌的抽屜裡;他收完後,涅澤爾又若無其事地說現在不方便用魔法不好保持高塔清潔,問他人類是不是都會把被子拖去屋頂曬;等他曬好棉被,某名混蛋巫師又來一句器靈沒人陪會寂寞,他想破口大罵,結果掃帚就飛在敞開的門邊晃來晃去、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事到如今,霍金的心裡哪還有半點疙瘩,那種無所謂的東西早就隨著所剩不多的耐性被磨光了,現在他只想把這傢伙壓進水底!

再說知道這人的能力以後,霍金根本懶得掩飾自己的不滿,反正他心口不一馬上就會被識破,那還不如全發洩出來算了。

「哎啊?前天說自己罪惡感重到什麼都願意做的人是誰?嗯?那個人好像長得跟你有點像耶,萵苣。」

涅澤爾語氣誇張,霍金一聽立刻回吼:

「閉嘴!我才沒有那麼說!那是你隨便讀心的吧!」

「感應情緒跟讀心差這麼多,萵苣你也能混為一談?不愧是萵苣一般的理解力呀。不過既然你提到讀心,也就是說你心裡真的那麼想囉?」

「反正我才沒有那麼說!還有你康復了就給我從水裡爬出來滾回塔裡!」

「啊,我的頭好痛,一定是被火燒的後遺症……」

「你去死吧!」

罵歸罵,霍金終究沒有直接對巫師動手,他怒氣騰騰地返回高塔,波可沒有跟來令他更加火大,而一進門霍金便撞見竹掃帚,他想往哪個方向走它就往哪擋,好像是在說:涅澤爾大人都那麼講了,你不帶我去外面掃地嗎?我好想掃地喔。

霍金憤怒地抓住掃帚柄重回戶外,認命地掃起了落葉。

 

   ×

 

雨珠噗通噗通落入無人的噴水池,黑髮少年坐在一樓的階梯底端,敞開的大門將冷風與幾絲雨水送入室內,他百無聊賴地盯著門口,他才剛要出門遛狗,便下起了雨。

巫師於兩天前恢復人形,那傢伙在他沉睡時一聲不吭的離開水池,早上霍金起床沒看到人,差點以為巫師不小心把自己溺死了,但從白龍還悠哉地在院子吃花的模樣看來,顯然不是這麼回事。

涅澤爾一「痊癒」就到頂樓去察視情況,小白向他解釋這是在確認雨停之後的各種元素有無保持平衡,但對霍金來說有講和沒講一樣。

不一會兒,他聽見了下樓的腳步聲,突來的陣雨在此同時停止,霍金站起身來,波可背向主人搖起尾巴。

「見到救命恩人連聲招呼也不打就想走,萵苣你還真是薄情寡義吶。」

「波可已經代替我打招呼了。」

霍金扭頭白了走下台階的涅澤爾一眼,從前涅澤爾明明就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但自甦醒以來,這傢伙主動找他搭話的次數卻莫名增多,都不曉得是不是泡在水裡使喚人的時候玩上癮了。

獵犬繞著褐髮青年打轉,不停用身體圈住青年的腿,光看就教少年深感不悅,而前者僅是說道:「連這種事都要狗來代替你做,虧你還敢誇口說自己是個多好的主人。」

「我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妨礙波可親近他想交友的對象。」

霍金皺眉回應,他固然不喜歡波可纏著別人,但如他所言,現在他早就沒有立場阻止這件事了。而且,霍金發現要堵涅澤爾的口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說實話,看那巫師一臉懷疑自己聽見了什麼的樣子。

「你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你還真是冷淡耶,萵苣,而且波可還在我這裡你就急著去遛狗了,是想遛空氣嗎?」

「想跟來的話就別廢話,要是你不想出門就閉嘴,然後給我滾。」

霍金瞪了涅澤爾一眼就往外走,外頭的空氣聞起來十分潮濕,沿著玫瑰花瓣下滑的雨滴聚成一灘灘水窪,在波可往噴水池走的時候,涅澤爾的嗓音自後方傳來:

「我說萵苣,你這樣講話都不怕會害自己遭到不測嗎?比如說,搞不好會讓我想做點像童話裡的巫師會做的事?」

「我想把東西砸到你臉上幾百次都沒砸,我幹嘛要怕被你怎樣?」

即使霍金沒有轉頭,他也可以猜得出身後的涅澤爾在笑,「你還真是實話實說吶。」

獵犬將前腳搭在池邊張望,唯恐牠落水的霍金立刻走了過去,王子將狗兒召到身邊,但波可在他面前停留了幾秒,便逕直往室內走去,霍金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涅澤爾也用了他不懂的方法同時在呼喚波可,他對巫師怒目而視,涅澤爾垂首望著獵狗,說道:

「嘛,萵苣你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吧?」

「我之前說過──」

「你不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嗎?我陪你回去問你爸啊。」涅澤爾從容地抬起頭來,對上霍金錯愕的視線,「還是說你想繼續待在這裡?想不到當初成天想回家的小鬼會變成賴著不走的食客啊,菜刀它們知道你如此留戀它們的料理,一定會很開心的,雖然萵苣你是這種人,卻還有懂得欣賞美食的優點呢。」

「這種人是哪種人啊!」霍金不滿地撇嘴,接著,他又因為想起父親跟這人的關係,露出了遲疑的神色,「你說你……要陪我回宮?

涅澤爾露出漫不在乎的微笑,「不然波可不是會從天上跳下來嗎?」

沒錯,這句是他自己說過的,波可的安危比什麼都重要……霍金暗忖,但接下來的話就不是這麼好說出口的了,不管是「你不是和父王分手了?」或「我母后看到你不會怎麼樣嗎?」都像是在戳人痛處,霍金不曉得自己幹嘛顧慮這個混蛋的心情,而且這傢伙一定早就感應到他微妙的情緒了吧。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嘩啦的濺水聲,霍金回首一望。

只見一道黑色的人影爬出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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