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上的巫師與王子❖十四章
從他清醒以來,房裡的青蛙雕像一次也沒叫過。
涅澤爾不知道第幾次坐到窗邊,望著小青蛙發呆,青年細長的手指輕觸雕塑的頭頂,其實,假如他想要的話,反向操作這件魔法道具,讓亨利那邊的金球發出聲音也沒問題,若是做出這種舉動,亨利肯定會明瞭自己想與之見面吧。
可是他卻不想這麼做。
或者說,不敢這麼做。
冬去春來,他都解決了兩場暴雨,亨利也沒有聯繫他的意思,既然如此,就是不想見面吧。
理智上,涅澤爾明白亨利或許是遇上了什麼麻煩,畢竟從狩獵祭之後,鴉之森就多了不少士兵紮營駐點、至今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加上「邪惡巫師」的名頭隨著在祭典受傷的二王子與大公主相繼離世愈傳愈廣,外界對他的無端仇視更甚以往,而以亨利的個性,要是在國王面前說了什麼袒護巫師的話,下場可想而知。
明白是明白,但感情上,涅澤爾卻忍不住思索,或許亨利也像其他人類一樣對他產生偏見,或許他不想見他,純粹只是因為害怕。
他望向窗外的藍天,又想起那雙在心底揮之不去的眼,再一次對自己竟如此看待那名少年產生罪惡感。
小王子或許不曉得,某方面而言,巫師比他更缺乏自信。
「涅澤爾大人?」
白龍的聲音幾乎和牠的形影同時出現,小龍緩緩飛到他身旁,巫師將手從雕塑頭頂收回,蹲坐至窗台的白龍昂起頭,涅澤爾斂起煩悶的心緒,換上不至於令龍憂心的淺笑。
「怎麼了嗎?」
「您還好嗎?涅澤爾大人。」
「怎麼這麼問?」
「因為──您……之前在您睡著的時候,我都已經想好了,」白龍往前幾步,將前爪搭到巫師擱在窗台的左手臂上,「要是您想去找那個孩子,我一定要全力阻止您,因為我怕您會死掉。但是,您卻都沒有要出門的樣子,這反倒讓我覺得更奇怪了呀,涅澤爾大人。」
涅澤爾僵了一下,隨後又如沒事人般地握住白龍的腳爪,「你不是希望我一直待在這裡嗎?」
「唔嗯,是呀。」
「那現在有什麼不好的?」
白龍支吾半天,最後做出令人震驚的發言:「我們去找那孩子吧,涅澤爾大人。」
涅澤爾因為這句話傻了半秒,他簡直不曉得自己在白龍這麼說時露出了什麼表情,他迅速調整心情,溫言回道:
「……你剛剛不是才說,如果我去找亨利,你要阻止我嗎?小白。」
白龍以後腿站了起來,前爪搭在巫師的肩膀上,「可是、可是──我希望涅澤爾大人快快樂樂的,我不想要您難過,只要見到那孩子,您就會高興起來吧?涅澤爾大人。」
「謝謝你喔。」涅澤爾摸了摸小龍的頸子,臉上是如常的輕鬆神情。「但是,我不想去找他。」
×
春末,昏迷數月的大公主奧維菈心跳停止。
繡球花盛開的初夏,國王穆拉與世長辭,亨利登上王位。
上位後,亨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回鴉之森的駐兵,此舉立刻招來反彈的聲浪,反對者以王后(現在該改稱太后)與撫育大公主的貴妃為首,他們紛紛派人上朝抗議,輪番質問逼得亨利根本招架不住。
忙碌了一天,亨利回到寢宮,他剛登基不久,尚未遷入國王專屬的金陽宮,依然住在以王家而言擺設簡樸的白蘿宮,也一樣不要僕人服侍。
甫踏入大門,年輕的國王一口氣都還沒嘆完,便聽見少女的嗓音:
「這次你沒有跟我商量就行動了呢。」
「啊、蜜拉……」
橙髮少女步出寢居室,這幾個月來,亨利忙於學習政事,但成效不彰,上位之後的各種事項也多虧蜜拉與愛地爾家族幫忙處理,蜜拉更是時常在寢宮裡等候他歸來,縱然兩人還沒有實質的婚約,但她的所作所為儼然是以王妃自居。
「我是不是做錯了?」
客廳昏黃的燈光使少年疲憊的面容看來更加憔悴,亨利踏著沉重的步伐坐到桌前,蜜拉跟著坐到他對面。
「你指哪件事?」
「就是──我沒有先跟大家說一聲,就把鴉之森的軍隊叫回來。」
「你是國王,下令前還有先跟人解釋的必要嗎?」
蜜拉將雙臂交疊置於桌面,亨利側對著她,低頭望向地板。
「可是……大家都好生氣,我、我也還沒想好要怎麼跟他們說涅澤爾的事。」少年的手抓了衣襬又放,即使頭銜從王子換成國王,他也沒有改變緊張時抓握東西的習慣,「要怎麼說,他們才會知道涅澤爾不是壞人呢?」
亨利的語氣簡直是在求救,燈火與月光同時打在少年無助的臉龐上,一雙藍眼被染得似紅似紫。
蜜拉沒有給予答案,而是反問:「你為什麼急著撤離鴉之森的軍隊?」
「因為、因為我等很久了──」亨利轉過身來正對著蜜拉,音量不自覺地拔高,「而且,我想、我想告訴涅澤爾,我還是相信他。」蜜拉挑眉,亨利直視她繼續說下去:「如果我都當上國王了,還任由軍隊待在他的森林裡,他說不定……他一定,會覺得我跟其他人一樣。現在大家都說,父王會死是巫師害的,這半年來的天災也全是巫師的錯。我、我不要他覺得我跟那些人一樣。」
講到最後,亨利的目光再次飄向地面,那話裡的真心無庸置疑,然而他的行為卻顯示出,他似乎沒有不被巫師誤會的自信。
夜鶯於屋外啼鳴,白蘿宮附近沒有高大的建築,今夜無雲,從這片窗牆往外望,星河彷彿是貼在牆上的壁紙那般清晰可見,但兩人都無心欣賞習以為常的美景。
「那麼,你現在想做的,是改變眾人對巫師的看法?」
「……對?」
少年因為少女的問題昂起頭,又因為她的下一句話垂下頭來:
「怎麼改變?你連證據都沒有。」
亨利皺眉苦思,好半晌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說到底,要是光靠他一個人就能想出解決的方法,此刻就無須煩憂了。最後,亨利在蜜拉的注視下說道:
「唔……不然、不然我找涅澤爾過來,叫大家聽他解釋。」
此話一出,蜜拉不禁輕笑出聲,亨利也明白自己說了蠢話,困窘地駝著背將頭壓得更低,蜜拉抬手掩住下半臉,在笑意漸止後回道:「你認為,正在氣頭上的人聽得進去嗎?大公主可是屍骨未寒,過世都還不到半年哦?」
「那、那到底該怎麼辦?難道真的要照他們說的,繼續討伐巫師──」
「不如嘗試另一條路吧。」
少女截斷少年的話語,後者愣了愣。
「另一條路?」
蜜拉輕點下頷,談吐的速度依然像以往那般慢條斯理,但她給出的解答並沒有讓亨利回過神來,反倒使他更加呆滯:
「當個有威嚴的國王,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管你下了什麼命令都沒人有資格質問你。」明明她的口氣溫軟,卻散發出不容質疑的氣質,「明天你就搬到金陽宮去。其他人對你的印象根深蒂固,在他們眼中,你還是那個好欺負的三王子,而不是無比威嚴的王,所以,他們現在才敢這麼對你,你要讓他們知道,國王的命令是絕對的。」
「可是……但是……那太、我不知道……」
「讓你在政壇上暢行無阻,這點,我還是做得到的。」少女的捲髮在火光照耀下幾近金紅,少年呆呆地聽著她的話,但那些字句對他而言卻彷彿是自千里之外飄來的樂音,虛渺得脫離現實。「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剩下的事就放心交給我吧。」
亨利沉默下來,銀白月光柔和地包圍住兩人,夏季的星空總是比其他季節更加燦爛,一顆顆星子閃動光芒,暗夜無邊,夜鶯不知何時停止了鳴叫,萬物的沉默好似全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回答,也像是全世界都不在乎他是怎麼想的。
良久,話語才自亨利微張的雙唇溢出:「那……涅澤爾的事……」
「要改變其他人的看法,讓所有人的想法都與你一致,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可以不用在乎他們。」
少年與少女對望,黑瞳裡火光熠熠,明明他們待在室內,亨利卻產生了千萬星斗都能被納入那雙黑眼的錯覺。
「要是你想見他,就去見吧,現在你已經是王了,連我都不能攔你。」
×
雖然蜜拉說他可以隨心所欲,可是,不久前才剛捅出婁子(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亨利一時間實在不敢照著自己的心意貿然行動,他安份了好一陣子,每隔一個禮拜,亨利就會問蜜拉現在局勢是不是夠穩定了,縱然頭頂王冠的是他,不過蜜拉──或者說愛地爾家族──更像實質上的掌權人,畢竟以亨利可悲的政治敏銳度,別說隨心而為了,連穩住政局都有困難。
「差不多了吧。」
某天晚上,坐在窗前喝晚茶的蜜拉如此說道。
金陽宮沒有白蘿宮那樣的玻璃牆,即便窗戶大開也瞧不見星座,剛回寢宮的亨利走到桌邊坐下,他才剛發出疑惑的單音,雙手捧著茶杯的蜜拉便道:
「你差不多可以娶我了啊。」
「咦、欸?!」
少女目光如炬,眨也不眨地盯著滿臉錯愕的少年,她輕輕攪弄茶匙,小小的茶杯蕩出陣陣漣漪,「難道你不想娶我嗎?」
「不、沒有──我是說,我沒有不想。」
亨利慌張地連背脊都冒出了冷汗,這一切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唐突──不,依照蜜拉的行事風格看來,這或許稱不上是突然吧?就在他心緒混亂的當下,蜜拉又道:
「那麼,差不多是時候了吧。」
「是……是嗎?」
「下個月如何?我挑了幾個日子,你看看吧。」
隨後,蜜拉告訴他預定的日期,亨利汗顏著傾聽她的說明,但只感覺一字一詞都在腦袋裡糾結成團,分不開也釐不清,他迷迷糊糊地和蜜拉進行討論,總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在這種狀態下談論婚姻大事,但卻又覺得,反正他在神智清明的時候八成也會錯誤百出、在什麼時候談似乎都沒有差別,只要蜜拉認為可行就是沒問題了。
等到談話告一段落時,亨利依然有種超脫現實的感受,國王娶妻再正常不過,他也到了能成親的年紀,只是、只是……
蜜拉端起茶杯啜飲,亨利呆呆望著房中的角落發怔,時光一點一滴流逝,直至茶壺見底,他才揪緊衣襬開口:
「這件事……我可以告訴涅澤爾嗎?」
「我說過了吧,你是國王,想做什麼不需要我的同意。」
×
亨利在夕陽西下時獨自前往蜂之森,他在老地方按下金球,從前,他都是按了球之後,等到接收到會面許可的信號,才在隔天赴約,但這次,他想在這裡等到涅澤爾出現為止。
而不過三分鐘,金球的開關立刻彈回原位,不到十分鐘,褐髮青年立刻降落到他眼前。
開關回彈時,亨利便愣了一愣,巫師的動作這麼快,簡直像二十四小時都在等待他的訊息。天空呈現晝夜交替的紅紫色,微風吹下落葉,亨利看著許久不見卻又熟悉無比的身影往他走來,涅澤爾對他露出微笑,當回過神來、亨利發現自己已經抱住了黑袍巫師。
「你長高了啊。」
青年的嗓音傳入耳中,少年鬆開雙臂「嗯」了一聲。
橘紅褪去,夜色覆蓋大地,平時巫師身邊總有許多動物環繞,但今次牠們卻不見蹤影,只在秋夏兩季生長的螢苔攀附於樹根與岩石之上,好似掉落於林中的點點星屑,散發著微弱卻美麗的光。
「對不起,我沒有去找你。」亨利以雙手握住涅澤爾的左手,聲音雖小,卻字字清晰,「父王那個時候好生氣,我怕如果我去找你,會害你被父王抓走。」
「嗯。」
「我……我當上國王了。」
「我知道。」
「我本來想、我本來想我當上國王就去找你。」亨利用力抓緊涅澤爾的手,語氣像是在辯解、又像是要說服自己,涅澤爾感覺得到他激動的情緒,但並沒有出言安撫,「可是──我不知道……我把鴉之森的軍隊叫回來,太后他們都很生氣,我還是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找你。」
少年抿緊雙唇,青年沉默著等待他繼續應當未完的話語,頭頂一朵烏雲緩緩飄過,月色被遮掩,片刻後又探出了頭。
「對不起。」亨利從乾澀的喉嚨擠出這三個字,明明該有千言萬語,此刻卻僅能道出歉意,「對不起,我應該要早一點來見你……對不起。」
涅澤爾將自己的手從亨利的掌心抽離,抬起手臂緩緩抱住了少年,沒有親吻,亦沒有緊擁,僅是輕輕地摟著他,而亨利死死抱緊他不放,力道大得幾乎會壓出瘀痕。
我原諒你──涅澤爾認為自己似乎該這麼說,但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所言非真的安慰怎樣也吐露不出。
他確信亨利說的都是真的,也打消了自己先前的疑慮,照理說他該感到釋懷,但涅澤爾卻無法放心,今天的亨利給他的感覺不對,他察覺到了壓抑與愧疚,這孩子到現在都還沒說到最重要的事情。
其實他並不是很想知道那件事,其實他並不願意聽見那件事,其實他並不想猜到那件事。涅澤爾稍微與亨利拉開距離,偏頭彎出淺笑,「你今天來,不只想跟我說這些吧?」
亨利看著他,黑暗中的藍眼不見星輝亦不見蒼穹,少年慢慢地點頭,滿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直到它與樹木的暗影混為一體。
如果話沒有說出口,那它就只是一縷虛無的思想,如果話說出了口,那它便會透過語言成為現實。
「我還是很想要你當我的王妃。」
「我說過我不要囉。」
「國王一定得娶妻,國王的第一任妻子會成為王后。」
「我知道。」
「我沒有想過我會當國王,可是,王子的第一位王妃也會是正室。」
「嗯。」
「我還是很希望那個人是你。」
「是嗎?」
涅澤爾依然撐著微笑,亨利卻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前者摸了摸後者的腦袋,涅澤爾搞不懂自己是以何種心情說出接下來的話,但它就這麼從他口中掉落,哐啷一聲砸在少年心頭:「你還有其他喜歡的人吧?」
「可是──可是我最喜歡你啊!」亨利幾乎是尖叫著喊出回話,遠處有些鳥兒因此飛離枝頭,亨利用力抓住涅澤爾停在他瀏海的手,將其拉到胸前,「父王也最喜歡現在的太后、王兄的母親……一個人可以有很多喜歡的人,但是,還是會有一個最喜歡的對象、不是這樣嗎?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我明明最喜歡涅澤爾……」眼淚自少年的面龐滑落,溫熱的淚珠打在兩人的手背上,「為什麼我不能跟大家說我喜歡誰,為什麼你要被當作壞人,為什麼別人說巫師很壞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們閉嘴,為什麼我這麼沒用……」
「亨利,」
巫師輕柔的呼喚止住了少年的自言自語,亨利安靜下來,涅澤爾輕輕回握住他的手。
「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亨利猛烈地搖頭,否定這番安慰的同時也否定了自己,「如果我能想出讓大家心服口服的方法就好了,如果我沒有去綠鷹森林就好了,如果我沒有讓王兄認識涅澤爾就好了──」
「照你這麼說,你不要遇見我就好了吧?」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亨利因為涅澤爾的話稍微冷靜下來,他吸了吸鼻子,巫師抬起空著的左手拭去少年的淚水,等到不再流淚以後,亨利才哽咽著開口:
「你是不是不會再見我了。」
「……你知道啊?」
「因為,從以前就有種、如果不是第一位的話,涅澤爾就不要我了的感覺。」
巫師忍不住輕笑一聲,他稍微拉近與少年的距離,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原來你這麼想啊?」
「上次從赤龍山回來之後,我想了很久,我想說你就是以為我最喜歡蜜拉才生氣的……」
「不是哦。」
話被截斷的少年以遲疑的眼神望向青年,泛紅的雙目裡盡是不解。
「我喜歡你哦,亨利。」綠瞳直直望入藍眸深處,涅澤爾保持笑顏,說出一直以來的真心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完全沒辦法忍受有別人一樣喜歡你呢,不管你最喜歡的是誰都一樣。」
「我不懂……」
「我本來也不想讓你懂。」
「我……」亨利深吸一口氣,眼眶泛淚,「可是,我還是想自己告訴涅澤爾這件事。」他停頓許久,最後在遠方的夜鶯啼聲響起時,以決絕的神態說道:
「我要跟蜜拉結婚了,你可以來參加我的婚禮嗎?涅澤爾。」
「不行。」巫師的笑容苦澀,他施展魔法讓少年口袋裡的金球飛到手裡,金光閃閃的圓球比起滿月更似太陽,亨利默默看著涅澤爾將他們最後的聯繫收入袍中,卻無力挽回,「晚安,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