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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到偏遠地區請小心自身安全

  漢賽爾幾乎可以算是有記憶以來就在孤兒院長大的,除了偶爾會從他腦子裡冒出來,模糊不清到他都曾懷疑是否為自己幻想的某段過往之外。

  要好好照顧妹妹喔,漢賽爾──這是父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那個男人就像平常一樣轉身離開,踏出門外。

  他以為男人不過是一如既往的上班去了,然而那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不知道幾天,才有群陌生的大人帶來父親的消息。他已經想不起當初間隔的實際時間究竟是多久,那時的他太小了,記憶難以追溯,葛麗特更是完全不記得這回事。當時他是兩歲半?三歲?還是三歲半?

  大人們將年幼的兄妹帶往醫院,爸爸在醫院裡嗎?他好像問了,又好像沒問。

  他們在醫院裡待了一下子,很短,不到一天,應該吧。一堆緊張得要命的大人安慰他們說會沒事的,什麼東西會沒事?然後,很快的,有個應該是治療師的大人對他們說,很遺憾,什麼東西很遺憾?

  爸爸死了。大人們說。

  不是意外,不是生病,是自殺。這不是大人們告訴他的,是從他們自以為他聽不見的竊竊私語聽來的,所以記得特別清楚。是自殺。自殺又怎麼會被送到醫院來?他不曉得,也不是很想知道。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因為媽媽不在嗎?可能吧,他對媽媽的印象無限趨近於零,媽媽好像生下葛麗特之後就死了。

  因為家裡沒錢嗎?或許吧,他對原本的家是窮還是有錢也沒印象了,但聽說很多人都是這麼死的。

  因為不想再獨力撫養兩個孩子了嗎?這是漢賽爾腦中最常冒出的預設答案,否則的話,爸爸為什麼不像勵志文章中的父親一樣,努力把他們養大,或乾脆像社會新聞中的自殺夫妻一樣,帶著孩子一塊兒上路呢?

  為什麼要留下他們呢?

  縱然從未有過輕生的念頭,但是漢賽爾可以肯定,當時的自己心中三不五時會冒出諸如此類的疑惑,到現在依然記得。

  對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病痛,無需看診的漢賽爾來說,這就是他對醫院唯一的記憶。

  所以他討厭醫院。

  在那之後,他也忘了自己跟葛麗特是怎麼被送到孤兒院去的,更忘了在孤兒院最初時他們是什麼模樣,除了上述這段記憶,他整個童年回憶裡幾乎就只有孤兒院了……

 

  感受到頭頂傳來他人的溫度,漢賽爾的意識自回憶世界中抽離,他甩了甩腦袋,揮開放在自己頭上的那隻手,瞪著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凱帝:「幹嘛?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需要摸摸頭咧。」

  「因為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好像很寂寞嘛。」凱帝說的是實話,一踏出病房外就見待在外頭的黑髮男孩全身充滿莫名的落寞氛圍,害他忍不住就想來摸摸頭,原本就很可愛的小孩又露出看起來楚楚可憐的模樣,對他來說就是殺傷力加倍。

  「你要進去看看嗎?潘先生他們也會歡迎你的。」

  面帶微笑的凱帝指著半掩的病房門扉,漢賽爾搖頭拒絕,「不要,我對小鬼沒興趣,而且跟他們又不熟。」

  「這樣嗎?真可惜,小嬰兒真的很可愛呢。」凱帝說這話的模樣彷彿自帶開滿整片小花的絢麗背景,神情亮麗得讓漢賽爾莫名不悅,他特地跑來醫院可不是想知道這傢伙有多喜歡軟綿綿的嬰孩,平常在店裡就看夠了。「那我們回去吧?」

  漢賽爾頷首,一大一小便離開了溫暖的醫院。

  與暖和的室內相比,夜晚的風顯得特別冷,或許是秋天將近的緣故,即便白晝仍是十分溫暖,但近幾日的晚上跟白天比起來溫差一天比一天大。凱帝出門時除了萬年不變的白襯衫之外還多加了件白色薄外套,他本來正要拉上外套拉鍊,在注意到漢賽爾穿著短袖居家服時,就改為把外套包到對方身上。

  「我又不會冷。」這是實話,他真的半點寒冷的感覺也沒有。但說歸說,漢賽爾卻完全不想拒絕,任由凱帝一邊唸著「可是我看你這樣就覺得很冷啊」一邊幫他將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過大的衣服穿好。

  反正只要跟在他旁邊的是個小鬼,這傢伙都會這麼做吧?漢賽爾心想,將手掌伸出袖子,因為這件外套是七分袖,所以手臂的部份即使是給體型比成人小了許多的男孩穿來也還可以。

  兩人邁步離開醫院門口,凱帝開口說道:

  「謝謝你幫我送娃娃過來,小嬰兒看起來很喜歡喔。」

  「才剛出生哪看得出喜歡不喜歡啊?」

  「我就是看得出來嘛,而且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了,人生第一個娃娃可是很重要的!」凱帝一臉認真,隨後又道:「就算是漢賽爾,小時候也抱過娃娃的吧?」

  「就算有也沒印象啦,」黑髮男孩有點不屑的說,「誰會記得那種事啊。」

  「我就記得很清楚喔,我的第一個娃娃是一隻二頭身的雪人布偶,它還繫著紅色的圍巾。」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前往回糖果屋的路上。

 

   ×

 

  「我決定這學期先住在學校附近,等找到讓我們恢復原狀的辦法再搬回來。」

  八月的最後一天,明天即是奎伯特學院的開學日。葛麗特在晚餐後沒多久猝然說道,當時凱帝正在地下室裡不知道做些什麼,以致沒第一時間聽見,坐在妹妹身旁喝果汁的漢賽爾則是立刻摔下了杯子──幸好那是塑膠的不會碎,但果汁可就流了滿地──大聲反對:

  「那怎麼可以!」

  葛麗特以沉著冷靜的姿態回應:「我想我會需要老師們的幫忙,還有要用到學校的設備,住在那邊會比較方便。」

  「以前都是從耶拉這邊過去不是也好好的嗎?姓衛的家裡不是也有器材能用?」漢賽爾的態度則是完全相反,激動的模樣與妹妹形成對比,就算他平常能對葛麗特說的每個字都言聽計從,可是要他們分隔兩地?那可是打出生起就從未有過的事!

  「現在是非常時期,哥哥。一直麻煩別人不太好。」葛麗特說,並且提出更實在的理由:「衛命暝家很不錯,衛叔叔跟衛阿姨也都很有學問,但是學校的老師應該能給我更有用的建議,我想很快就可以復原了。」漢賽爾張嘴想繼續爭論,葛麗特鏡片後的雙眼直視兄長的目光,在對方啟口前搶先說道:「而且,我不覺得哥哥會想欠老闆更多錢。」

  「……什……」漢賽爾一時語塞,葛麗特續道:

  「我們現在本來就是欠錢沒還的狀態,如果要每天送我去奎伯特,交通費累計下來也很可觀,不知道老闆願不願意付,或者,付不付得出來?」

  跟和妳在一起比起來,欠一屁股債有什麼大不了的──漢賽爾很想這麼回答,但是基於某種他本人也不大明白的原因而沒有這麼做。他不想造成凱帝的負擔。這句話在腦海中一閃而逝,漢賽爾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同時意識到,這的確是個重要的問題。

  以前在魔力能源廠工作的薪水挺多,他大部份都用在葛麗特的交通費上了。和人類世界的國度不同,魔法世界裡的每個國家,都獨立存在於不同的魔法「空間」中,與其它空間並不相連,而各個空間中隔的並不是海,而是充滿未知險境的空間夾縫。要在各空間中往來,只能依靠特殊的交通工具、或傳送魔法,跨空間的移動方式所費不貲,每天都要使用的話,的確是筆不小的金錢壓力。

  他大可以厚著臉皮去問凱帝願不願意先幫他墊著、等以後再還錢,若是別人的話,甚至他們剛認識的那時候,漢賽爾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那麼現在為何會遲疑?如果他們拜託的話,依凱帝那種對小孩呵護倍至的性格,就算再困難再麻煩也會答應吧?

  因為那傢伙就是那麼溫柔。

  不管對哪個孩子都一樣。

  想到這一點,漢賽爾心裡僅存的一點猶疑似乎也瞬間消失了,他才不想去求凱帝幫忙,讓對方把自己視為與來店裡買糖的小客人同樣的等級,他一點都不想那麼做。

  「我放假會回來。」葛麗特說,對哥哥在想些什麼瞭若指掌的她,已經看出漢賽爾差不多被說服了。

  「妳有找到住的地方吧?」漢賽爾不放心地追問。

  「嗯,有同學說我可以住她家。」

  葛麗特報出了該位同學的姓名與資料,身為一名合格的重度戀妹患者,漢賽爾自然早已將妹妹的人際圈給摸得一清二楚,亦知曉那位同學是怎樣的人,沒什麼反對意見好提的。

  「每天晚上都要跟我聯絡喔。」

  「好。」

 

  次日早上,凱帝跟漢賽爾送葛麗特到轉運站,自從答應讓葛麗特住到奎伯特所屬的「空間」後,漢賽爾的臉就變得比平常更臭了,在妹妹跨入傳送陣後,更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整個人都開心不起來。

  現在他簡直後悔萬分,為什麼當初自己沒有明確的拒絕葛麗特呢?為什麼會答應呢?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啊!

  懊悔的情緒淹沒身心,以至於當他們走出轉運站,凱帝彎下腰來問他「你還好吧?」的時候他立刻就用雙手下死勁捏住對方的臉,低吼道:「怎麼可能會好!全都是你害的!」

  「很痛耶。」凱帝無奈,不知道漢賽爾在想些什麼的他對男孩胡亂罵人倒也沒做出什麼表示,在他想來,這小子無非是氣急攻心在遷怒別人罷了,讓他發洩一下也沒什麼,「對了,有件事我還沒跟你說。」

  「幹嘛?」漢賽爾把凱帝的臉像黏土似的捏來捏去,這傢伙的臉也太軟太好摸了吧?有夠舒壓的。

  「下禮拜四我要出門一趟,那天就麻煩你看家囉。」

  「葛麗特都走掉了,現在連你這個王八蛋都要丟下我?!你還有沒有良心啊!」

  凱帝因漢賽爾脫口而出的話語愣了一下,但後者顯然沒清楚意識到自己講了什麼,自顧自地狠捏青年的臉洩恨,糖果屋店主也因疼痛而回過神來,說道:「我是要去買製作秋季限定糖果的材料,想說你可能沒什麼興趣。不然你和我一起去吧?」

  「嘖,看你這傢伙沒人陪也怪可憐的,我就好心陪你去一趟吧。休假日還要陪上司出遊,根本超時工作,記得幫我加薪喔聽到沒?」

  ……這句話跟剛剛那句的意思可完全不一樣啊?看著比自己矮了不少的男孩,凱帝忍不住想笑。

 

   ×

 

  週四上午,糖果屋的店主與員工來到米唐鎮的轉運站,非尖峰時段沒什麼人,漢賽爾在他們踏進標示著「陸上載具」的通道時,疑惑地對凱帝說道:「你不是喜歡搭傳送陣嗎?」

  自從他們第一次共同遠行時搭乘蜥蛇的悲慘經驗,舉凡出遠門,凱帝都一定選用傳送陣做為移動方式,如今竟做出反常的舉動。

  「因為要去有點偏僻的地方,傳送陣不會開到那裡。每次我去的時候都是搭公車。」

  凱帝如實回應,將雙手交叉負在後腦的漢賽爾,這才想起他從沒問過凱帝他們到底要去哪兒,就跟著來了:「你是要去買什麼稀有食材嗎?我們要去哪啊?」

  「彩虹羊牧場。」

  聽聞自己從未聽說又沒多大興趣的地點,漢賽爾也懶得繼續追問,反正光聽名字就像那種凱帝會喜歡的可愛軟綿場所。

  陸上載具的通道與他們之前走過的陸上生物通道相較之下,或許是因為無生命力的載具皆遵循了某種製造規範,大小不至於參差不齊,放眼望去不若各式各樣不同種類的生物那般讓人眼花撩亂。

  在經過兩尊沒有車箱的火車頭、一台超大手推車後,凱帝在一台「公車」前止步。它的外表就像一顆剖半的橢圓形,平滑的那面貼在地上,沒有車輪,從半透明的白色外殼往裡望去,可以看見一排又一排如長沙發般的座椅,司機就坐在最前排的單人座上。這算是耶拉最常見的公車款式之一,與小家庭常用的代步工具「路球」相仿。

  「進去吧。」凱帝說,抬起右手觸碰車身,它立即就像融化似的出現足以令他們並行的洞口,漢賽爾遲疑了一下,才抬起腳步。

  裡頭的司機對唯二的客人笑了笑、打聲招呼,凱帝也告知他們將前往的站名。幾分鐘之後,在發車時間到為止都沒有其他乘客,公車便往前駛動。

  這種公車除了使用「自動扣款」機制之外,只要一坐上座位,它就會緩慢地吸取乘客身上的魔力轉換為前進的動能之一,吸收的量非常小、連十歲以下的小孩子都應付得來,並不會讓人感到不適,甚至可以說是跟坐在一般的椅子上一樣完全沒感覺。只是因為以此作為動力來源之一,將導致公車裡的乘客越少開得越慢、越多開得越快。

  這機制算是某種等價交換吧,沒有殺價的餘地亦無折扣福利,所以漢賽爾才沒有馬上進入其中,畢竟眾多交通工具裡有許多是有「免票兒童優惠」的,他本來打算這回也繼續謊報年齡省錢。

  不過想了想,這玩意兒的優點就是行駛過程相對穩定,跟免費方案比起來,這一點應該才是凱帝優先考慮的事項。

  反正自己也不用付錢,坐到靠窗位置的漢賽爾心想。這種車外表看起來一體成型,實際上也是有窗戶的,坐位兩邊最透明的那些部份就是了。

  公車保持平穩的速度,無聲地往前開,這輛車的隔音效果算是普通,就算待在車裡仍能聽見外界的些許聲響。

  「大概要四十分鐘才會到,可以在車上睡覺休息一下。」

  凱帝對漢賽爾提議,話音中飽含了想一窺對方睡顏的期待,熟睡中的模樣絕對是這孩子最可愛的前三種樣貌。可惜非假日的工作天,漢賽爾常常自動自發地比他早起做早餐,所以能見到那樣子的時候不多。

  「我又不睏。」黑髮男孩回應,同時想到與對方差不多的事:平常他比凱帝早起的時候,為了能讓葛麗特吃到自己的愛心早餐,一起床便開始忙碌,根本沒注意過這傢伙睡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這可是個大好機會。雖然這想法自心底升起的霎那,立即就有另一個聲音跳出來,不解自己幹嘛要有這種奇怪的期待。

  抱著相似的心思,導致兩人在車上可說是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沉默,說大眼瞪小眼也不大對,正確來講是沒正眼看著對方卻又在意著身旁人的一舉一動,在過了雙方都半點睡意也沒有的十五分鐘後,漢賽爾「哼」了一聲就用力捏住凱帝的臉,放棄這奇異的靜默氛圍、開始瞎聊起來。

  這台公車的路線較迂迴複雜,一輛車在米唐鎮內繞啊繞的,在後來的幾個公車站都有不少人上下車。不知過了多久,漢賽爾察覺到他們已經出了米唐鎮,駛進一片蓊鬱的森林中,車上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又只剩他們兩個了。

  緩速前行的公車停在一道七彩矮圍籬前方,半人高的籬笆後面看起來什麼也沒有,矮籬笆的小門掛著「彩虹羊牧場」的木牌。

  凱帝和司機道謝,帶著漢賽爾下車。男孩雙腳一踏到高及膝蓋的雜草堆中,就深深感受到此處真如青年所言是個僻靜之地。

  「走得動吧?」凱帝向漢賽爾伸出手,看男孩深陷在草叢中的樣子就讓他禁不住想拉對方一把,即便明知這小子或許根本不需要幫助、極有可能會臭著一張臉揮開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漢賽爾一把握住凱帝的手,「這裡又不是泥地或雪地,你當我跟你一樣弱雞只是草高了點就不會走路了嗎?」

  ……是因為葛麗特不在了被打擊過度,所以才這麼反常嗎?凱帝呆了半秒才將手回握,即便對方嘴裡全是輕視的話語,但卻是毫不猶豫地緊握住他的手,讓凱帝感到十分錯亂,他剛剛真的有一瞬間認為漢賽爾有可能是在跟他撒嬌。可是那是漢賽爾耶,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啊?

  「從這邊走就可以了吧?」漢賽爾指著半掩的籬笆門說道,毫不費力地牽著凱帝走了過去,腳步完全沒受到雜草叢的影響。

  糖果屋店主「嗯」了一聲,與小店員一前一後穿過窄小的籬笆門。

  一踏入圍籬的範圍內,原本在外面時看起來空無一物的地方,忽地出現了幾棟炊煙裊裊的小木屋、像是馬廄的建築,還有擠滿整片雪原的數頭肥羊──沒錯,雪原,籬笆後的世界竟是一片純白的雪色,本該是青草地的位置鋪上了厚厚一層雪,而數頭長得像布偶一般相貌可愛的肥胖綿羊,正像吃草一般地吃雪,每頭羊澎得像顆球的羊毛全散著七彩虹光,四肢短得幾乎看不見。

  漢賽爾不由得呆住了,原因當然不是這些憑空冒出的建築物,他曉得這不過是點稱不上隱形的結界法術,許多光觀景點或遊樂場都有這種噱頭、大多數就算在外頭只要換個角度看也能瞥見裡面的一部份,讓他傻眼的是這群活了十八年都沒見過的詭異生物,以及那不合時宜的雪。

  一瞬間讓人以為是來到了羊布偶的生產地,而且這些玩偶還全是「種」出來的,滿地積雪則是幫助生長的肥料。

  腦海裡閃過各種奇怪的想像,漢賽爾指著那群羊說道:「這啥?」

  「當然是只吃雪維生的彩虹羊,這裡都叫彩虹羊牧場了嘛。」凱帝笑道,牽著漢賽爾走向其中一座小木屋。

  「這不是耶拉的生物吧?」

  「嗯,通常是克斯門斯村才有的,但也有少部份流到外地去。」凱帝推開小木屋紅色的門板,一陣像羊叫的詭異風鈴聲傳來,「這間農場的主人也是克斯門斯族的喔,不過跟我不一樣,是純種的克斯門斯族人。」

  一踏進屋內,視野立刻被鮮紅佔據,並不是因為他們誤闖了命案現場,而是整間屋子從天花板、牆壁、到地板全漆成了刺目的艷紅,而定睛一看,各種家具及裝飾品則是與之對比的綠色。這種讓人強烈質疑屋主審美觀的配色令漢賽爾不禁瞇細了眼,這幢木屋一進去面對的就是長到與牆壁同寬的櫃檯,櫃檯的透明玻璃櫃裡擺著各種彩虹羊相關製品,像是羊奶、羊毛衣、羊毛氈吊飾、羊乳片……跟羊有關的物品這兒應有盡有,唯一缺的大概就是羊肉爐吧。

  櫃檯前有好幾張看起來適合吃下午茶的桌椅,想必這裡平時一定有對外供餐,漢賽爾望了眼身後玻璃窗外的風景,忍不住忖道,那種莫名其妙的生物,下鍋煮的話,肯定會直接融化成糖漿,而不是燉肉吧……

  「打擾了,」凱帝對櫃檯人員說道,對方穿著與背景融為一色的紅制服,蓄著超醒目的大紅鬍子,明明是在室內卻戴著白毛滾邊的三角型軟帽,「我昨天晚上有聯繫過彩虹羊牧場……」

  凱帝和工作人員說的話漢賽爾沒怎麼在聽,他的雙目從望到窗外那刻起就移不開了,那群羊居然在……飛?

  沒有翅膀的生物會飛不是多稀奇的事,但那群羊飛翔的模樣實在是可笑至極,他們就像好動的彈簧球一樣,不停在雪地上彈跳,跳著跳著就飛到半空中憑空滾一圈繼續往上跳,小胖腿還不停動呀動的。

  這到底是啥?真的是羊嗎?看起來也太蠢了吧?就算是山羊也不會這麼跳吧?還有其他會飛的羊嗎?

  「漢賽爾,我跟這位先生離開一下喔,你在這裡等我回來,可以嗎?」

  「好啦。」

  在另外兩人走後,漢賽爾直接趴到窗邊,想將這群羊到底在搞什麼鬼給看個仔細。

  七彩綿羊在牧場中飛來飛去、跳來跳去、滾來滾去,現在似乎是牠們的娛樂時間,個個玩得不亦樂乎,有些還撞上小木屋的窗戶,羊臉像麻糬一樣黏貼在玻璃窗上,拔下來時似乎還能聽見「啵」的音效。

  漢賽爾跟凱帝不同,他一向對可愛的東西沒多大興趣,畢竟他已經有個自己視為全世界最可愛生命體的妹妹,可是面對聞所未聞的新鮮事,他一樣會感到好奇。

  而且,這些羊好像……好像在哪裡看過……就像是……黑髮男孩在心中搜索確切的形容詞,最後終於讓他想到了:這些羊,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在機器中躍動的爆米花嘛!只差牠們的發出的聲音是「咩」不是霹哩啪啦而已。

  小時候孤兒院曾經有過一台爆米花機,當然不是人類發明的那種,而是要用魔力驅動的,當時一堆小孩搶著玩,他也是其中之一,還記得那時候他打趴其他毛頭小子、帶著葛麗特強行霸佔機器整整一天,特別印象深刻。

  ……這麼一想,就突然想把那些東西烤來吃啊,葛麗特肯定也會有興趣吧?

  就在漢賽爾將一頭頭綿羊幻想成香噴噴的爆米花時,便聽見熟悉的青年嗓音自身後傳來:

  「牠們很可愛吧?」

  「對啊,讓人想生吞活剝。」

  漢賽爾難得同意凱帝的看法,後者卻對前者的答覆感到汗顏,那語意不善的四個字是怎麼回事?!

  男孩踅身,黑紫瞳從戶外轉移到後方的金髮青年身上,青年手提著印有彩虹羊牧場商標的帆布購物袋,裡面不曉得裝了些什麼,男孩想也沒想地提問:「你來這裡買羊奶喔?」

  「不是,是彩虹羊的毛。」

  「啥?你不是說要買製作秋季限定糖果的材料嗎?你該不會要用買糖果送羊毛氈娃娃的促銷方式吧?」

  「這就是材料呀。」凱帝打開布袋的開口,讓漢賽爾能清楚看見裡面毛茸茸的羊毛,後者立刻將手伸進去裡頭亂摸一通,果真如想像中那般柔軟。「現在還不能吃哦,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嘖,裝神弄鬼。」

  漢賽爾蹙起眉頭,摸了羊毛最後一把才鬆手。凱帝與櫃檯人員道別後,他們便走出屋外。

  兩人踏到雪地上,跨出圍籬前,漢賽爾睨了又安安份份吃雪的彩虹羊最後一眼,問道:「剛剛那個坐櫃檯的就是農場的主人?」

  「不是,他只是員工而已。」凱帝解釋,「大多數的純種克斯門斯族都會生活在克斯門斯村裡,少數才會在外地定居。這位農場主人,就是遇到他命中注定的那頭彩虹羊,才來這裡開彩虹羊牧場的喔。」

  漢賽爾不屑的嗤笑了聲「不過是群蠢羊」,而凱帝接下來說的話就害男孩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像我也是遇到我命中注定的禮物,才會待在米唐鎮呢。」

  「什、什……什麼?你命中注定的什麼鬼?」兩人此時已跨過圍欄,驚慌之餘漢賽爾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雖說他也不曉得自己有什麼好慌張的,只知「命中注定」一詞通常是用在戀愛上,難不成這戀童癖已經有對象了嗎?!

  「就是糖果屋啊,它原本只是棟老房子而已,我得到它之後才把它改造成現在這樣的。」聽凱帝的回答,漢賽爾不由得鬆了口氣,難得在短時間內看到這小子表情變化如此豐富,凱帝嘴角彎起的弧度又上揚了些,「每個克斯門斯族十八歲的時候都必須舉行成年試煉,內容是找到屬於自己命定的『禮物』並保護它一年,我找到的就是糖果屋。」

  漢賽爾追問:「你怎麼知道一定是糖果屋?」

  「克斯門斯族專屬的魔法會讓我們知道,不會有問題。」

  「那沒通過的話會怎樣?從族裡除名嗎?還是被列為拒絕往來戶?」

  「無法通過的人幾乎沒有吧……」凱帝想了想,頓了會兒才回答:「我印象中失敗的懲罰跟你說的完全相反,是會被禁足永遠無法出村。我爸常說他當時為了通過試驗超級努力的,十六還十七歲就出去找禮物了,因為他不想住在村子裡。」

  兩人閒聊的同時,已經走到了牧場對面大樹下的返程公車站。

  公車站牌是鑲在泥土地上的一塊板子,光滑的白色板面繪有公車路線圖,只要一有人站上去就會發光,並且透過特殊的魔法讓遠方的公車得知此處有客人要搭乘。

  這兒離起始站很近,沒多久,一台與來時長得一模一樣、僅有司機不同的公車靠站,他們便上了車。

  或許是因為彩虹羊牧場實在太偏遠了,此時又是非假日,導致車上半個人也沒有。兩人望著車窗外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林中大多是不會動的普通植物,偶爾可以看到幾株在路邊悠哉漫步的花朵或小樹。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除了去植物園之外鮮少有機會見到這種能自由活動的花草樹木。

  「欸,你看到了嗎?」漢賽爾盯著一棵伸長樹根跳踢踏舞的果樹,右手食指不停戳著車窗,「早上還沒有這些東西的吧?」

  「嗯,聽說這附近很多稀奇古怪的生物。」凱帝將本隔在兩人中間的購物袋揹到右肩,挨到漢賽爾身邊,望向他所指著的怪樹,「現在差不多中午了,可能是之前它們在睡覺,這時才醒來吧。」

  「植物還睡什麼覺。」

  漢賽爾不以為意的說,繼續看著窗外,然而很快地他的目光就由風景改為聚焦到車窗的反光上,剛剛他一喚之下,讓原本跟自己隔著一個袋子坐的凱帝距離變得十分貼近,自己的背部與對方的胸腹差約不到五公分的距離,他很確信只要往後一靠,絕對能準確地跌到身後人的懷裡。

  似乎又能聞到那人身上若有似無的糖果香,太近了……可是又矛盾地希望更靠近一些……

  嘰──!恐怖的剎車聲刺穿耳膜,整台車猛地劇烈搖晃起來,唯二的乘客差點雙雙從座椅滾落到地上,凱帝幾乎是反射性地將小孩子抱緊護到懷中,隨後只聽漢賽爾咒罵一聲,兩人齊齊看向公車前方。

  此時他們倆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因此可以輕易看見出了什麼狀況──數根頭頂的葉子茂盛到像巨大雜草叢的細小白蘿蔔,宛如正在大遷徙般地成群衝過車道,司機為了避開它們因而緊急往左轉,但左邊卻是一棵五層樓高的大樹,那棵樹在發覺到有東西朝自己衝來時,便揚起如手臂般的粗壯樹枝,似乎是想將膽敢「襲擊」它的東西攆飛!

  要是被那棵樹打到,這台車就算沒凹陷也會翻覆吧──這是凱帝腦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而接下來幾秒鐘內的事他幾乎搞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近在咫尺之處傳來不詳的霹啪聲,緊接著他就感到有股強硬的力道抓住自己的腰,樹枝揮下的同時他本能性地閉了不到一秒的眼睛,當他再次睜眼時,卻發現自己被抓著穿過樹梢往上竄,不到一分鐘他就已經置身在藍天白雲中。

  底下的公車如他所想的那般被打翻、還悽慘的滾了一圈,幸運的是司機還能從裡面爬出來,看起來應該是沒事。而他們剛才靠著的那扇窗,則出現一個足以讓成年人通過的大洞,洞口還有似是經歷高溫的焦黑痕跡。

  「呼!嚇死我了,一群不長眼的王八蘿蔔,是想被人抓去做蘿蔔湯是不是啊?!」

  漢賽爾瞪著下方低吼,凱帝這才愣愣的看向抱著自己的男孩。

  黑髮男孩死命伸長雙臂,一手抓腰一手抱腿、用打橫抱起的姿勢抱住金髮青年,男孩的背部則多出一對與髮色相同的黑翼,形狀貌似蝙蝠翅膀,但薄膜之外該是細小絨毛的部份卻佈滿油亮的鱗片,頂端與末端長著恍如獸齒的尖銳物。能飛的人形種族,在耶拉幾乎看不到。

  「漢賽爾……」

  「幹嘛?你沒受傷吧?我剛剛沒電到你吧?」

  「……你會飛耶。」

  「廢話!抓好啦,雖然跟你這傢伙比起來我力氣大多了,可是變小之後我可還沒帶人飛過啊,掉下去誰來當我老闆啊!不要以為自己不重就不用抓好。」

  過度驚訝之餘,凱帝只吐得出一句廢話,在漢賽爾又吼了一次「快抓好啦」之後才乖乖把手環到男孩亂髮飛揚的頭上,由於無法忽視的身高差距,漢賽爾要他抓好的話他也只剩對方的頭顱可以抱。

  男孩振翅將人帶往更高的空中,免得往前飛時被高聳的樹梢勾住。

  隨著下方的樹影愈漸縮小,被冷風吹得清醒起來的凱帝也才真正接受他們確確實實身在天際的現況,這一切實在是發生的太教人措手不及了。金褐眸掃了被拋在後頭的公車一眼,司機似乎已經順利逃到他們的視線範圍外了,那台可憐的公車則是被大樹伸長樹枝警告似的打爛。

  「車窗上那個洞是你弄出來的嗎?」

  「對啊,一緊張就……欸,我成功控制魔法了耶。」漢賽爾後知後覺地說道,雖然明知應該只是狗急跳牆式的爆發,仍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哈,要不是我反應快,抓準時間帶你逃出來,你這傢伙早就被樹拍成肉餅啦,光這點就應該多付我一個月的薪水。」

  其實倒也未必會那麼慘……凱帝默想,但仍是像對待其他孩子那樣面帶微笑、摸摸漢賽爾的腦袋給予「好喔,好乖好乖」的稱讚,立刻引來後者「就說我不是小鬼,才不需要摸摸頭呢」的抗議,偏偏他若大動作拍開凱帝的手這傢伙搞不好會不小心被自己扔下去,漢賽爾也就忍了,但事實上他也沒那麼想將對方的手甩開就是了。

  幾秒後凱帝安份地沒再動作,漢賽爾飛行的速度頗快,眨眼間他們就遠離樹林進到城中了,在寒風中快速移動不由得令人感到寒冷,凱帝也不自覺地將對方摟得更緊了些。

  話說回來,原來漢賽爾會飛,那麼也就能解釋之前的許多事件,比方說到底是怎麼在短時間內衝到醫院,還有那些從未造訪卻能知曉的捷徑、八成是在高空中看到的吧……以及,難怪他們兄妹會在不使用傳送陣的情況下還住在十三樓。

  「漢賽爾你是化獸族中的哪一族?龍族嗎?」

  「哦?你這傢伙還滿有眼光的嘛,這麼快就看出來了。」也不管有眼光這詞似乎不該這麼用,漢賽爾隨口誇道,「被人知道我跟葛麗特會飛的話通常都沒什麼好事,像是之前幫忙送貨到偏遠地區,本來可以多拿車馬費,可是一被雇主知道我會飛馬上就不給了,根本沒品!還有發生過一些有的沒的麻煩,後來我就習慣不報種族細分類了。」

  凱帝頷首表示理解,漢賽爾斜瞥了直盯著自己翅膀的青年一眼,開玩笑似的說道:「不是其他種族,沒有熊耳朵還是貓耳朵啥的讓你很失望吧?本大爺這可是帥氣的龍翅膀,比裝可愛用的獸耳酷多了。」

  「不會失望啊,我覺得也很可愛。」凱帝由衷地笑著回應。

  「是帥氣!帥氣啦!為什麼龍的翅膀你也能說成可愛啊!眼睛有問題嗎?!」

  「因為是漢賽爾嘛,所以不管怎樣當然是可愛。」

  「你這傢伙,瞧不起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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