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逐漸明朗的真相
現在距離剛開學已經有一陣子了,亞毅言開學時是二月底,不遠的三月即將到來,天氣也開始漸漸回暖。今天他終於不用穿著五件衣服,而是三件加外套就可以順利出門。
某個星期三中午,一整天只有兩堂通識課的亞毅言準時放學,他先去圖書館還書和借書,等午餐時段過去,再隨便挑了一家人比較少的店,外帶一碗雞絲麵便回到寢室。
但鑰匙都還沒插入門鎖,亞毅言就發覺有點不對勁──並不是他或雪人忘了上鎖導致房門大開,也不是他的門板被房東貼上奇怪的公告,或是鎖孔被人惡意破壞黏住口香糖完全無法使用,而是連接走廊的門縫居然滲出了一灘水。
該不會是房東清潔走廊時,不小心把水桶在他房門口打翻了?亞毅言如此忖度著,心裡卻同時有把聲音說別自欺欺人了這實在不大可能。
亞毅言扭開房門,水漬不意外地延伸到他的房間裡頭,他小心翼翼地挪動雙腳避開、免得把整間房越踩越髒,這積水大約往房裡走個五步就消失了,最近幾天明明也沒下雨,這水到底哪裡來的?難道是住對面的房客看他不爽,故意用水潑他房間嗎?可這潑法以仇視來說也太溫和了吧,整扇門完全沒濕,就只有地板濕掉而已。
在亞毅言正式走入房中後,他本來想去拿拖把,就看見了十分罕見的一幕。
雪人居然坐在巧拼上睡覺。
隔著一層窗簾照射後略顯昏暗的午後陽光將一身白的青年給染上米黃色,他的膝蓋屈起縮在胸前,兩隻手臂環繞著雙膝,頭微微側向一邊,雙目緊閉。
除了第一次和雪人同乘公車那回,亞毅言從沒見過雪人的睡顏,以致他一時之間不由得停下了動作,明明是那麼大一個人,整個人縮成一團靠在牆上的樣子,給人的感覺竟然像是什麼無助的小動物。
睡夢中的雪人似是察覺到他的歸來,睫毛一顫,眼皮便睜了開來,剛睡醒的青年沒有伸懶腰也沒有打呵欠,而是揉了揉眼睛、意會到少年就站在自己眼前後,綻開如常的微笑。
「抱歉吵醒你。」拿著拖把的亞毅言說,「你知道門口那些水是怎麼來的嗎?」
雪人聞言,站起身來晃到亞毅言身邊,沒表示什麼就從亞毅言手中拿走拖把幫忙將地給拖乾淨,亞毅言有點奇怪,但也只當這人不知情了,否則,雪人理當會告訴他的。
將房間弄乾也吃完雞絲麵後,正在使用電腦的亞毅言慣例地點開平常與鐘尹怡通訊的視窗,但今日也沒有任何新留言──從幾天前鐘尹怡表示她最近會很忙之後,就幾乎沒有再和他們聯絡了。
亞毅言將食用完畢的紙餐具用塑膠袋包好,對雪人說道:「這禮拜六我要去博物館做通識作業。」他這學期修的通識課剛好是「藝術與人文」這門課,亞毅言頓了一下,對雪人解釋,「博物館就是展覽各種東西的地方,我要去的那座博物館展覽品包含標本和各種圖畫跟一堆有的沒的收藏……總之,呃,我是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去?」既然他跟鐘尹怡推測雪人的原型很可能是藝術品,那麼,去到那種地方或許能刺激記憶想起什麼也說不定?亞毅言是以此為出發點提出邀約的。
雪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在亞毅言回過頭去繼續用電腦後,過沒多久,當他的視線暫時離開筆電時,發現坐在他後面的雪人竟然又睡著了。
×
週六在轉瞬間到來。
今天的天氣頗好,氣溫不太冷也不算熱,太陽高掛在雲不多的空中。
外表富麗堂皇得如宮殿一般的博物館位在某座大公園的最深處,從公園出入口遠遠地就能看見它的樓頂,通往博物館大門的步道兩邊是一尊又一尊的石雕像,雪人饒有興致地欣賞這條道路上的雕塑作品,走路的速度慢得連隻烏龜都可能比他快。
走在較前面一點的亞毅言走走停停地等雪人跟上,他總覺得雪人最近的精神好像特別差,動不動就在睡覺,不過現在看這傢伙專心觀賞石雕的樣子,又感覺和以前差不多。但話又說回來了,雪人那本就白如紙的肌膚,想光看臉就判斷出氣色如何實在有些困難。
十幾分鐘後,兩人才走到了博物館的正門。
仿歐式建築的館前沒有任何人排隊,在售票亭前的亞毅言看著慢吞吞走過來的雪人,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亞毅言替他們倆各買一張票後,立刻就穿過那扇足以讓十人並行的自動玻璃門,進到館內。門一向兩側滑開,強烈的冷氣便自裡頭傳出,他不禁打了個哆嗦,早知道博物館裡這麼冷就多穿一件毛衣了。
與此同時,一個絕對比任何冷氣機更低溫的東西觸上了他的手,少年看著面帶微笑牽住他的白色青年,總算明瞭不久前的違和感是怎麼回事──雪人剛剛沒有抓著他的手不放,而是任他一個人先往前走,自己落在後頭看雕像。
而亞毅言還來不及多想,雪人就拉著他往一樓大廳展示的其他藝術品走去。
挑高的大廳中央擺著各種抽象的裝置藝術,除了設有出入口之外的三堵牆也全放著一尊尊的石像,左右兩側的牆上還有兩道大門,另有告示牌寫著這扇門能前往什麼展廳。
兩人的跫音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迴響,這大廳去掉他們兩個,就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名參觀者而已。
牽著亞毅言的雪人將每個展覽品都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在太過溫暖的天氣中(以雪人的標準而論),一進到這棟冷氣過強的建築裡,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是種在乾裂的土地裡被熾熱艷陽曬得即將乾枯的植物,忽然獲得天降甘霖一般,也好比把擱淺的魚給放回水裡。
而琳瑯滿目的館內收藏品,也在在吸引了雪人的目光。從他和亞毅言初訪圖書館,他頭一回閱讀美術相關的書籍起,他就發覺自己對這一類的物品有著濃厚的興趣。
他們在每一樣作品前都停駐許久,亞毅言有時會鬆開雪人的手,從背包裡拿出記事本寫上什麼。
當兩人走到約大廳正中央的位置,細細打量完一尊以廢鐵和歪七扭八的鋼絲鑄成的奇特大鐘、再直起身之時,雪人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環視週遭的一切,亮得足以當作鏡子的地面、稀少的遊客、五花八門的藝術品、靜得除了腳步聲以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的空間……一切的一切都有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但又好像哪裡不對勁。
對了,自己不應該是站在這裡,站在觀賞者的角度,而是應該,和陳列在此的作品待在一塊兒才對……
「怎麼了嗎?」身旁的少年問,雪人只是搖了搖頭,表示什麼事也沒有。
花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他們才逛完大廳。一樓的左側大門通往武器收藏廳,這區域兩人都比較沒興趣,亞毅言的課堂作業也用不著,兩人隨便晃了一下就出來了,改到連接右側大門的動物標本區。
一進到門後,首先見到的就是玻璃櫃裡各式各樣的上古化石,甚至連恐龍蛋都有,玻璃邊的說明板寫著它們的所屬年份。
雪人看著這些石頭般的玩意兒看得不是很專心,亞毅言卻看得非常認真,當他們離開化石區,走到大量栩栩如生的標本前時更是如此。
一列動物大軍依照各自的產地分類,肉食目和草食目肩併著肩而非互相廝殺,牠們每一隻的樣子,都像是行走到一半、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被按了暫停鍵,讓牠們永遠保持往某個方向前進的姿勢。
從小到大,亞毅言逛博物館的次數大概用兩隻手就數得完,而每次觀賞這種標本時,他總有種若不認真看便對不起這些死掉的動物的感覺。
當然,依他老是胡思亂想的性格,他也總害怕這些亡故的猛獸會突然跳起來撲向人類,或者,牠們的鬼魂會因為死了還要被人類展示而感到怨恨、詛咒每個走入此地的人。
由於他膽小的個性,他很怕有任何生命在自己眼前死去、當然也怕屍體怕得要死。猶記得小學時班上的男生在他面前分屍蚱蜢,直接把年幼的亞毅言給嚇哭,自然教室裡的昆蟲標本也是可怕的惡夢。
年齡漸長之後多少克服了對標本的恐懼,但亞毅言心底對這種廣義來說是「屍體」做成的東西仍感到微妙。不過從大了點之後,只要知道參觀的館內有收藏標本,那麼就算沒有任何人命令,他也一定會抱著又害怕又敬畏的矛盾心情、乖乖地將所有標本看完一遍,好像覺得只要認真對待成為死物的牠們、就能安撫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動物之靈似的。
亞毅言看完非洲大草原的動物們,準備走往仿熱帶雨林的假叢林時,抬頭看了從進動物廳之後幾乎是任他牽著走的雪人一眼,就見後者一副明顯不專心的木然神色,好像在想什麼的樣子。這令亞毅言感到奇怪不已,特別是他一轉頭時沒和雪人對上眼這件事──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一回首便和雪人視線交會──眼神老是如導彈一般追著自己跑的雪人,現在明明沒專注在其他東西上,卻沒有看向自己?
「怎麼了嗎?」亞毅言又問了一次。
這回雪人沉默得非常久,可能是在思考,也可能根本沒聽見亞毅言問了些什麼,好半晌才再次搖頭,亞毅言忍不住追問:「博物館讓你想到了什麼嗎?」
雪人點頭,亞毅言又問:
「可是你不確定你想到的是什麼?」
雪人以幾不可見的弧度再次輕點下巴,亞毅言立刻在腦子裡試圖組織下一個問句,而他什麼話都還沒說,雪人又丟給他一個應是安撫性質的微笑,拉著他往本欲行進的方向步去。
在他們看完動物廳(雖然很在意雪人,亞毅言還是強迫自己專心看著這些標本),又前往二樓逛完音樂廳和畫廊(雪人當然看得很專心)之後,早就已經超過午餐時間,少年的肚子也餓扁了。
亞毅言和雪人在博物館主建築外的露天座椅找了個位子,並在附近的館方餐車買了能填飽肚子的餐點。
在亞毅言吃飯的同時,雪人就拿出紙筆畫了起來,吃完之後他的筆也尚未停下,亞毅言便拿出手機來打發時間順便等待。
而才一連上網路,螢幕中跳出來的訊息就讓他驚得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那是鐘尹怡傳來的──
「牙醫你現在有空嗎?我想我找到雪人的本尊了!」
×
格羅佩斯.巴浩斯。
史稱「開拓時代」後期最有名的藝術家之一,生於薩拉克,成年後流連於各國之間四處旅行,相傳他最後造訪的國家是耶拉,耶拉之後再無任何記錄記載、不知去向。卒年不詳。
格羅佩斯在繪畫與雕刻領域都有傑出的表現,以冰雕技術尤為人知。在格羅佩斯十六歲時,以魔法結合繪圖與雕塑的成名作《鳳凰之上》令他一舉成名……
亞毅言與雪人緊盯著電腦螢幕,一行一行地瀏覽鐘尹怡傳過來的大量資料,這些顯然都是從書上一字不漏抄下來的,未免缺少圖解看不懂,鐘尹怡還細心地拍攝了每一頁的每一張圖,並標註這是在應和哪個段落。
為了避免只懂圖不懂字的雪人有看沒有懂,亞毅言咬字清晰地將每個句子都唸了出來,但唸到後來,他也幾乎混亂得不曉得自己在唸些什麼了。這書寫的語氣,活像文字內容全是再自然不過的常識,可書中列舉的國家和作品他一個也沒聽過,裡面還有提到關於怎樣在畫上施法一類的說明,對他而言更是像在看天書。
……在格羅佩斯三十五歲之後,精神狀態愈趨不穩,普遍說法是他蘊含魔力的作品太過消耗創作者的能量,或說他已無力駕馭他手下的諸多創作,導致了精神疾病。另一說法是,因為他與合作夥伴梅耶的失和,讓他一瞬間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求生意志,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也失去最後一位朋友的格羅佩斯,因生活壓力過大而發瘋。
哪種說法為真,如今已不可考。無論如何,根據眾多的文獻紀錄,我們能得知的只有,格羅佩斯的確是患了精神病。
由於他疾病纏身,願意委託他創作的人當然越來越少,但這並不影響格羅佩斯自行創作的意願,就算不為任何人,他依然會在他的工作室裡揮灑畫筆、執刀雕刻,並且,帶著他的新作品出席各個畫家聯盟所舉辦的展覽。然而,不幸的是,在格羅佩斯三十七歲後,當時代的人們一致認為,他的水準已因疾病的折磨而大不如前,無論刀工技術或是畫技全都在退步,並且給予他無情的批評。
許多作品一展出便受到嘲笑,這件事似乎使得他的病情更加惡化。其中最有名的,也是他最後一個為人知的作品,便是《雪人》……
總算看到重點了!亞毅言眼睛一亮,立刻點開鐘尹怡在這一頁的附圖。
就像雪人曾經畫給他看的一樣,一尊像是小孩子堆的雪人照片出現在視窗中,二頭身的比例,脖子上繫著圍巾,兩手只是簡單的樹枝,眼睛是石頭,嘴巴是拉鍊。這麼粗陋的作品,若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聽說是大師之作,十之八九不會有人相信。
亞毅言立刻翻出雪人的塗鴉本,兩相對比之後,很快地發現雪人所繪的只是少了圍巾而已!
「你對這個有印象嗎?」亞毅言指著螢幕問道,雪人很快地點頭,「那這個人呢?」亞毅言將視窗切換為作者的肖像畫,雪人同樣點頭。
太好了!少年忍不住在心底喊道,這下子,這個事件總該告一段落了!
「所以──」亞毅言興沖沖地做出結論:「你到我這裡來,是要找你不見的圍巾!」
雪人歪著頭想了一陣子,鄭重點頭。
「那麼,那條圍巾──」說到這裡,亞毅言頃刻間陷入沉默,高昂的情緒一下子滅掉。
……鬼才知道那條圍巾在哪啊?
見雪人一臉迷茫的看著他,亞毅言合理推斷這傢伙也想到了跟自己一樣的問題。
但是,不管怎麼說,得知了雪人的出身,總算是個大收穫!
亞毅言打起精神來,在讀完這份資料後,繼續和鐘尹怡討論相關的問題。最後,鐘尹怡表示閒暇之餘會繼續查詢跟這位藝術家有關的線索,找到任何消息都會傳給他們。
此時已經到了差不多該上床睡覺的時間,亞毅言用手遮著嘴巴打了個小呵欠,轉頭看向身後的雪人,發現這名青年似乎沒有因為得知自己的身世而表現出任何開心的模樣。
「怎麼了嗎?」亞毅言問,雪人偏著頭,像是在思索什麼似的,最後他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觸電腦畫面中創作者的肖像。
然後,雪人拿回擱在亞毅言桌上的塗鴉本和筆,畫了一幅像是升天的示意圖。
「啊……這樣……那個,呃,我想你的作者的確已經……嗯,過世了。」畢竟,依鐘尹怡告訴他的出生年份看來,若真在世才是不可思議。亞毅言吞吞吐吐地回應,他從來沒參加過喪禮,不曉得對方家裡死人的話該如何安慰,更沒料到雪人竟會思考這種事。
雪人闔上本子,沒有繼續發表意見,看著他沒什麼表情的臉,亞毅言也猜不出這人是否還有其他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