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而言❖第八章
「我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有什麼能做的,你直接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吧。」
在波可復原後的隔天,霍金天一亮就堵在涅澤爾房門口,後者在開門時看到他好似一點也不意外,而霍金則直接表明自己的來意。
巫師會需要什麼?想要什麼?
在與白龍交談過後,霍金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
王族能贈予平民百姓做夢也想不到的金銀財寶;只要王一聲令下,一名農夫的階級就能在一夕之間變為一方城主;而王宮也能串聯全國的編劇導演,要求他們歌頌領獎者的豐功偉業將之傳播。無論金錢、地位、名聲,王室都能給予。
但巫師塔裡的金製品數也數不清,霍金不覺得那人有可能缺錢,至於名聲或地位搞不好可以討論一下,畢竟巫師惡名昭彰,若是能洗刷汙名也算是好事一樁──但是,霍金不曉得涅澤爾究竟在不在乎這種東西。
昨日涅澤爾睡了一整天,霍金趁此機會進入書房讀了不少神話傳說,「巫師」這個角色大多被當作經典反派來描寫,無人提及巫師是如何誕生、高塔是何時建立,他也不曉得這個世界上最早讓「巫師」登場的是哪一篇童話,只知道這一切的傳說從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或他父母出生前就存在了。
霍金曾經問過小白,國內有沒有其他巫師,牠的回答是沒有。
他還順便問了那傢伙今年幾歲,結果連小白也不曉得。
霍金合理懷疑書中所述的巫師全是指涅澤爾一人,只是他認識的巫師不殺人也不放火、他認識的龍不吃人肉只吃花……究竟是從前有過會燒殺擄掠的其他巫師?還是這個人以前真的做過許多十惡不赦的事?或是各種謠言以訛傳訛才塑造了如今故事中的巫師形象?也或許一切都是書寫者的幻想?
他不曉得,而且他很清楚的知道,涅澤爾不會告訴他答案。
此時此刻,聽了少年的問話,褐髮青年僅是笑著回應:
「我只聽過貓咪報恩的故事,還沒聽過狗派人來報恩的呢,萵苣你是不當王子改當童話裡報恩的小精靈了嗎?看起來不像呀,先去長對翅膀再來吧。」
「你的興趣是雕刻吧?」霍金無視涅澤爾的發言,逕自說道,「除此之外還有喜歡什麼嗎?」
「這個嘛,」涅澤爾將頭微微傾向一邊,用思考的語氣說道,「我喜歡放火燒民房趁亂搶劫財物、製造暴風雨掀翻船隻、施法把良田變成寸草不生的荒地讓人類活活餓死、綁架國內外所有的王子跟公主……我還有沒有漏掉什麼?喔對了,我還會割掉勇者的頭拿去餵龍呢。」
少拿書裡寫的東西敷衍我──本想這麼回嘴的霍金張了嘴後,突然想通什麼似的改口:「所以你平常都在幫忙滅火、阻止船隻沉沒、種田,然後三不五時被不知哪來的勇者跟王子公主騷擾?」
「……並沒有。」
「總之,」霍金試圖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誠意一點,但不清楚效果如何,「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或是需要我做什麼事情……」
「呵,這是王子殿下要給我封賞的意思嗎?」涅澤爾往旁一靠,斜斜地倚在門框上,臉上仍掛著嘲諷的笑,「你還真以為王族什麼都給得起啊?」
「我沒有那麼覺得,但我會盡力辦到。」
「可惜,」巫師往前跨步,王子在他經過身側時聽見如風般輕盈的囈語,「我想要的,你永遠也給不了。」
×
春轉夏、秋轉冬時通常是大部份動物的換毛期,狗也不例外,排梳一刷,大量白毛便從狗背上被拖了下來。幫狗梳完毛的霍金望著一團數量可觀的毛球,忖著該收到哪裡才好,以往他都會把波可換毛期梳下的毛收集起來做紀念,但如今在巫師塔裡,他也不知上哪找裝毛的容器──應該說,能裝的東西是有,可是他還得去跟涅澤爾借,一直找那傢伙他不就越欠越多了嗎。
霍金輕輕搓著被他堆在床上的毛球,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就在在他思索這計畫是否可行的時候,白龍的嗓音在門外響起:
「萵苣先生,你在裡面嗎?」
「做什麼?」
霍金回答的同時打開房門,小龍晃著尾巴走了進來,波可湊上前嗅聞白龍當作招呼。
「烏鴉跟我說……喔,天啊,那是波可的毛嗎?」
話講到一半,睜圓的龍眼便呆呆地瞪著床鋪的毛球,牠看看狗毛又看看獵犬,不解地將視線轉回王子身上:「波可生病了嗎?還是之前的傷還沒有好,才會有這麼多毛?」
「不是啦,現在是換毛季啊,很多動物在這個季節都會掉毛吧。」霍金略為無奈地解釋,他看著全身上下沒有半根毛的白龍,心忖牠無法理解換毛這回事也無可厚非。
白龍似懂非懂地點頭,「原來如此……跟蛻皮一樣嗎?」
「蛻皮?」
「像我這樣的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蛻一次皮喔,每條龍蛻皮的時間都不一定,我上次蛻皮好像是十幾年前還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唔,還是一百年前?」白龍甩了甩腦袋、不知是不是想喚醒關於這方面的記憶,但什麼也沒想起來,牠蹲坐下來,尾巴輕輕地盤到身前,「不過波可換完毛之後,看起來也沒有長大呢。」
霍金坐到床邊,狗兒趴在他跟前,「狗換毛也不會變大啦。對了,你剛剛說烏鴉說什麼?」
「他們說,最近森林裡的人類少了一個。」白龍繞在身前的尾巴維持某種節奏輕輕敲打著地板。「可能是離開這座森林了。」
霍金「嗯」了一聲,從波可康復後已經過了兩天,這兩天內,高塔裡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而根據小白獲得的情報,先前開槍的人也還待在森林裡──可惜烏鴉聽不懂人話,白龍也不能出去,他依然無從推斷那些人的身份。
「這些狗毛你要丟掉嗎?萵苣先生。」
白龍走到床邊伸長脖子,好奇地看著白棕交雜的毛。
「沒有。」霍金簡短地回應,他在小龍詢問「我可以摸嗎?」的時候點點頭,白龍探出鼻尖輕輕一戳,毛屑揚起,吻部登時沾滿白毛,牠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原本被推疊整齊的狗毛立刻如四散的落葉般紛飛,小龍退離床邊幾步,又連續打了幾個大噴嚏,波可抬起頭望著噴嚏連連的白龍。
霍金把飛散的狗毛抓回來,暫時止住噴嚏的小白歉聲道:「抱歉呢,萵苣先生,我以前沒有聞過……哈啾!沒有聞過狗掉下來的毛,意外地好……哈啾!好癢。」
「我是沒關係啦,不過你還好吧?」
「嗯,打完噴嚏就沒事了喔。」小白晃了晃腦袋,把頭上殘餘的毛髮全部甩下來,「不過萵苣先生,你要這些狗毛做什麼呢?」
「做紀念啊……對了小白,你有沒有布袋之類的東西可以給我?」重新把狗毛整理好的霍金問,下一秒又補充道:「我是說你,不是說那傢伙。你有的話,我回宮之後拿花還你當報酬。」
「我沒有哦。」白龍偏著頭說,「萵苣先生是想把毛裝起來嗎?」王子頷首稱是,牠又道:「那為什麼不問涅澤爾大人?這座塔裡的東西都是涅澤爾大人的。」
霍金沒好氣地應道:「我才不想一直欠他人情。」
「我不懂呢,涅澤爾大人根本不在意這個呀,既然大人沒有覺得萵苣先生你欠他什麼,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他的感覺跟我的感覺不一樣啦。」
「可是應該要以涅澤爾大人的感覺為主吧,就算你想報答涅澤爾大人,可是要是涅澤爾大人根本不需要你的感謝,那不是只會徒增他的困擾嗎?」
霍金怎會不明白小白所說的道理,可心底就是有塊疙瘩在,他曉得自己如此介懷的行徑在涅澤爾眼中說不定十分可笑,但卻無法乾脆地放下。
他跟那名巫師可不是要好到能夠不介意彼此付出的關係,欠債就該還,天經地義。
白龍趴到地上,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要是萵苣先生跟涅澤爾大人是朋友的話,一定就不會想這麼多了吧。」
「我跟他又不是朋友。」
「所以,要是你們是朋友就好了呢,萵苣先生不會想跟涅澤爾大人當朋友嗎?」
「要不是父王,那傢伙才完全不想跟我扯上關係吧。」
「是嗎……那如果萵苣先生真的要感謝涅澤爾大人的話,我覺得可以試著和他做朋友喔。」小白微微抬起頭來,又趴了下去,「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
『涅澤爾大人,您討厭新來的王子嗎?』
掃把飛入書房,埋首於桌前的巫師扭過頭來,以魔力波無聲回應:『你說萵苣嗎?我不討厭他啊。』
偌大的桌面被窗外逐漸下沉的夕陽漆成了橙色,天花板散發的光芒在愈加昏暗的室內愈來愈明顯,掃帚捆著竹葉的尾端輕輕刮過地毯,壓出淺淺的痕跡。
『但是您好像也不喜歡他。』
『就是個普通的小鬼囉。』
涅澤爾輕輕轉動手上剛完成的星璃花雕塑,花瓣薄得幾乎能從上方看見他抵在花萼的指頭,『怎麼了?』
『我在想,涅澤爾大人對他不像小王子那樣,可是也不像二王子那樣,所以我搞不清楚您到底討不討厭他呢。』
聽掃把的說詞,巫師眨了眨眼,不禁笑了,『你把萵苣跟那個二王子拿來比啊?』
『因為涅澤爾大人一開始真的很不喜歡他的樣子嘛。』
『就他剛見面時那種煩人的樣子,我不反感也難。』
涅澤爾語氣輕鬆地回應掃帚,做為能感應到生物情緒的巫師,有個人天天對自己噴發負能量,心情不受到影響是不可能的。
外頭的夕陽完全消逝,夜幕降臨,燦星慢慢爬上一片烏黑的天空,掃把飛到書桌上方,平行貼著牆壁。
『不過,新來的王子現在好像不討厭涅澤爾大人了。』
『嗯。』
『我懂了,』掃帚突然自顧自地做出結論,『涅澤爾大人現在不討厭他,因為新來的王子現在也不討厭您了,涅澤爾大人對新來的王子的感覺,就像他對你的感覺一樣吧?涅澤爾大人一直都是這樣呢。』
×
反正我也不曉得你到底喜歡什麼,乾脆送我自己喜歡的東西──這種台詞,一聽就超不負責任的,可是他原本就不是想示好還怎樣、而是基於消除自己罪惡感的心態才想送謝禮,既然如此,講出這種話也只是剛好而已吧。
王子站在七樓的房門口,從它半掩的模樣可以判斷巫師本人並不在房裡,黑石磚冰冷的溫度透過他靠牆的背脊傳來,他與白龍的對話已經是一天前的事了。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白龍正在院子裡與夜鶯吱吱喳喳,今天的溫度是他入住高塔以來最低的,城垛下的螢苔幾乎全死光了,只剩下星星點點殘留在根部。
「之前才說你老人癡呆呢,現在你是真的連自己睡在十三樓不是七樓都忘了嗎?萵苣。」
褐髮青年的嗓音伴隨著腳步聲出現在樓梯口,青年徑直朝少年走來,少年離開牆壁往前站了一步。
「誰跟你說我站在七樓就表示我以為自己睡七樓啊?你才是不要腦補過度。」霍金不悅地回話,下一秒才想到自己又反射性地頂嘴了,他咬了咬牙,自暴自棄般地將右手往前伸,「給你。」
「這是什麼?」
涅澤爾饒有興味地看著霍金手中的一條毛球──白底參雜棕班的毛團像是被壓縮固定過了,呈現一端細一端粗的錐狀,整體還有些微的弧度,無論怎麼看,都像是一坨搓不成球的羊毛氈失敗品。
霍金緊攥著毛球,眼神瞥向別處,「用波可的毛做的狗尾巴。」
他原本是想把毛塞在布裡做抱枕或枕頭的,無奈除非他剪自己的衣服,否則根本沒布能用。幸運的是霍金還記得王宮裡教他養狗的老師曾教過他如何製作狗毛氈,但那也是十歲前的事了、更別說他只玩過幾次,這麼多年過去,方法早就被他忘得七七八八,再加上高塔裡沒有針氈工具──更正,是沒有不需跟涅澤爾借就能取得的工具──他只能用幾乎一竅不通的濕氈方式做,最後的成果他自認為搓得挺像的,只是要把這玩意兒送人,果然還是很奇怪。
就在霍金開始後悔的時候,涅澤爾又道:「看萵苣你的臉那麼臭,我還以為你在毛裡藏了一把刀要暗殺我呢。」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而且我哪來的刀。」
王子的視線轉回來狠瞪巫師,後者不為所動,從容地問:
「所以,你為什麼要送這種東西給我?」
「波可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狗,牠的毛也是我最重要的收藏品,我把這個送你,我們就算扯平了。」
「什麼啊?你這是三歲小孩的思維嗎?」一聽涅澤爾似笑非笑的口氣,霍金立刻就想抽回手再罵個幾句,然而巫師將毛團從他手中取走,房門與此同時完全敞開,涅澤爾吐出霍金不曾指望會聽到的兩個字:「我就收下了,謝謝。」
走入臥室的巫師,臉上掛著王子從沒見過的笑。
×
『涅澤爾大人收了他的禮物──!我親眼看見的!當時我就在轉角啊!我親眼看見的!』
高腳玻璃杯衝進廚房高聲嘶吼,雖說魔力波不會發出實際的聲音,但就其它器靈的體感而論、這席話也算是震耳欲聾了,其餘廚具們紛紛停下原先的動作,整齊劃一地轉身「看」向高腳玻璃杯,當中有誰吐槽『我們哪有眼睛』但沒器靈在乎。
『怎麼可能。』湯勺不停敲著身邊的鍋子,也不管鋼鍋被它敲得連聲喊痛,另一邊的鑄鐵鍋則質疑道:『反正最後會收到倉庫去吧?』
『看起來不像會放倉庫呀。』高腳杯立在桌上轉了好幾個圈,杯底只有邊緣靠著桌面,整個杯身歪歪斜斜,像極了人類在手舞足蹈,若是它有裝水,肯定會全灑出來,『涅澤爾大人拿回房間了耶。』
柱狀玻璃杯問:『你為什麼會看到?你又跑去夜巡喔?』
『是夜遊!這是我的興趣!』高腳玻璃杯停止轉動的動作,態度嚴肅地糾正。
『根據俺的觀察,』菜刀用刀柄一下一下地敲擊它下方的砧板,對此習以為常的後者已經懶得向前者表示抗議了,『那個新來的王子還不壞。』
鋼刷說:『你只是因為他敢吃你切的生魚片才這麼說的。』
『嘛,我也覺得他不錯啊。』炒菜鍋附和菜刀的言論,鍋鏟也道:『我也是。』
鋼刷的口氣更冷了:『那是因為他敢吃你們煎的奶油六腳蜥吧。』
『好啦總之!』高腳玻璃杯再次叫道,『涅澤爾大人收了他的禮物啊!你們說這算不算是大人也接受我們的禮物了?』
『算吧?』茶壺遲疑的回答。
另一把菜刀說:『咱倒覺得大人只是一時心情好而已。』
藍色的抹布扭動著,『之後問小白啊,這主意不是牠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