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西瓜的書櫃

庫勒尼西企圖在書裡找到答案。

他翻開今天的第三本書，這是一部科幻小說，書中的時空背景與現實截然不同，這本書描述早在黃金時代以前，人類沒有創造出自動人偶、混沌元素，而是依靠太陽能與核能等等只存於書中的虛構產物，建構出文明社會，從此成為與他所存在的這個時空迥然迴異的世界。

庫勒尼西讀完推薦序，褚色的眼珠在「作者善於描寫豐沛的情感，每一位角色都栩栩如生，彷彿真人真事」那行字逗留數秒，而後翻到下一頁。

潘德莫尼的圖書館寂靜無聲，空曠的閱讀區僅有長髮少年一人，長桌旁的玻璃牆外是沒有一絲雜質的湛藍蒼穹，紫外線或其他輻射能均被擋在特製的強化玻璃之外。在這座空中都市，人類如同溫室裡被小心照料的花朵，空氣、陽光、風速或天氣變化全都經過精打細算。

窗外的天空隨著時間流逝由藍轉紅，庫勒尼西讀到主角因同伴死亡而哭泣的段落，再回想書本開頭的序文，他應該感受到如推薦人所言的感動嗎？

思緒不過從故事中抽離了短短幾秒，一株嫩芽便從字句之間竄出，這一切發生的如此突然，庫勒尼西眼睜睜看著暗紫枝椏爬滿整張書桌，他的雙手被植物纏繞，卻聞不到草味也無與之相應的觸感，假造的灌木看來是如此真實。長髮少年皺眉，企圖驅逐侵佔視覺的幻影，在他對面，另一名讀者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庫勒尼西差點以為對方也是假的。

對面的讀者翻起了書，對只存在於庫勒尼西眼中的枝葉置若罔聞，他不知第幾次因為碰上這類情況倍感荒謬。庫勒尼西站了起來，將未讀完的書放回書架上，離開圖書館。

潘德莫尼的夕陽艷紅無比，建築物的倒影本該隨著日光拉長，地面絢爛的銀河卻吸收了萬物的影子，人們自在地行於星屑中，步伐穩定得沒有半點太空漫步的樣子，僅有庫勒尼西望著腳下無邊無際的宇宙，腳步虛浮地腹誹著一分鐘前明明還不是這副模樣。

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被虛無的星海吞沒，卻仍是如履薄冰，每走一步，星之碎片就如腳印般在他行徑的路線成形，劃拉出一道道流星。直到黑夜籠罩城市，教人厭煩的景象才隨著陽光消逝。

少年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入口處的瞳膜辨識裝置鎖定他的雙眼，身份確認，大門嗶一聲向內彈開。庫勒尼西跨過門檻，他偶爾會想，在這個世界，或許只有電子儀器能證明人的真偽吧。

室內唯一的光源來自貼在玄關牆面的寫字板，螢幕上亮著幾行字，以細繩連接的觸控筆搖搖晃晃地懸在半空中，顯然剛被使用過。庫勒尼西的視線快速掃過板子，父親伊奧席夫又因為臨時接到工作出門了。他在觸控式螢幕上輕按幾下，螢幕關閉，整間屋子卻沒有歸於黑暗，庫勒尼西瞪著莫名出現在寫字板中的月亮，一股氣促使他將板子扔到地上，哐啷，月球碎裂消散，世界總算恢復正常。

世界總算恢復正常。

庫勒尼西摸黑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知道父親在飯廳留了晚餐，但此刻的他一點也不想碰。長髮少年單手貼著牆壁往前進，不一會兒便摸到了臥房的電燈開關，燈光亮起，這裡也是正常的。

他拎起倒蓋在矮桌上的雜誌，前天他在書局翻了幾頁，昨天的早餐時間就看到這本文學雜誌──正確來說，是從創刊號至最新一期的整套文學雜誌──擺在餐桌上，父親想討好他的意圖顯而易見。但餐桌前只見書不見人有什麼用，此舉與其說是表達關心，在庫勒尼西眼中倒更像是在打發他。

但是身為兒子的他依舊收下了這套雜誌，斷斷續續地讀著感興趣的段落。

少年趴到床上，攤開刊物，幾綹髮絲落至光滑的書頁。

白紙黑字刊載著小說家、評論家、普通讀者的讀書心得，內容除了批評外當然也不乏好文推薦。這些人評點的小說，有的他看過、有的連聽都沒聽過，可是每個人都對評價書籍這件事異常認真，明明小說這種東西全是幻想，評論者們卻能夠當作真有其事，分析揣測哪個角色為什麼要在結局時搶走渦的核心、男女主角究竟是在哪個時間點擦出愛的火花、某個角色自我犧牲的義舉有多令人敬佩……他們把小說裡的「虛妄」當作「真實」來討論，好像書中的人物全是活人，甚至能為了這些「人」潸然淚下，能湧出「喜愛」的情緒、「憎恨」的情緒、「崇拜」的情緒。

一字一句皆是虛言謊語，為何竟能令人感受到真情實意？

庫勒尼西翻過一頁，又一頁，一本，又一本。他無視腹部傳來的飢餓感，不去想父親會否渴望他在今日的晚餐桌上因為這份小禮說個「謝」字，反正伊奧席夫又失約了，他也不曾對那人抱有期待。

睡意緩緩侵染少年的思緒，不知不覺中，他閉上眼。

夢境是始終如一的黑白色海洋。

說是始終如一並不精準，畢竟他從未在夢中「造訪」過同一個海岸，但是，儘管岸邊的情景有所不同，庫勒尼西確信，與彩虹色土地連結的都是同一片海。

海濤聲穩定起伏，灰暗的水面上掛著早先被他砸碎的圓月。

這種地方也有月亮啊。

隔天，庫勒尼西因睡姿不良導致的痠痛早早轉醒，他拋開文學雜誌，走出房間吃下昨天就該吞進肚子裡的餐點。早晨的飯廳內，除了細不可聞的咀嚼聲，僅有自動機械打掃環境的聲響。

定時啟動的掃除機在清理過客廳後，取走小主人用畢的餐具，機械在庫勒尼西的注視中有條不紊地執行任務，幾分鐘後，庫勒尼西返回臥房，將微弱的噪音隔絕在外。這就是這個家中，除了自己以外唯一會活動的物體；若是他不出門，這也是少年一整天下來唯一會聽見的、來自他者的聲音。

抱著些許的負面情緒，庫勒尼西從書架上抽出忘了讀到哪一頁的小說，從中間隨意翻看。

哦，昨天的雜誌裡提過這本書。

庫勒尼西一邊讀，一邊對比小說內文與評文心得，他應該在主角被同學排擠時感到難過嗎？應該在主角得知母親死亡的真相時跟著義憤填膺嗎？這個段落，那些評論家是不是說了「作者文字細膩，教人感同身受」？

呲──

掃除機械的吸塵聲響起，庫勒尼西聽著它經過房門外的走廊，讀到主角與夥伴合力闖關成功，忖著這些「人」的生命力也沒比他家的機器高上多少。

閱讀、進食、閱讀、睡眠、閱讀……日落月升，庫勒尼西的每一天幾乎都同樣無趣。

無論看了幾十幾百本書，庫勒尼西都找不到解答，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今天的他足夠專心，詭異的幻象沒再擾人……庫勒尼西放下書本，閉眼稍作休息，彩虹色大地與黑白之海迅速浮現，他甚至不確定它們是在他眼前、還是在他腦中，海水的鹹味與浪花濺濕身體的觸感清晰異常，他的身體隨海流沉浮，大浪打來，庫勒尼西睜眼，重新回到「現實」。

床單是乾的，他的衣服也是，布料的紋路與海潮之間沒有任何可比性，半臥在床的他卻感覺比置身大海更加暈眩。

他所在的世界是虛構的，就如書本的文字一般。

庫勒尼西時常產生這種念頭，否則，為何「幻覺」總是如影隨形？為何所有人都對他的「眼見為憑」視而不見？倘若他這個人和這個世界一樣真實，就不會有這種情況吧。所以，必定有一者是假的。

客廳的通話裝置響起，庫勒尼西縮在床上，放任刺耳的鈴聲充塞室內，他想接聽來自父親的通話，他真的這麼想，但是他難以從即將淹沒他的海水脫身，當他總算翻身下床，終端機卻在他抵達漆黑的客廳時安靜下來。嗶。語音留言自喇叭傳出，低沉穩定的男音在穿透耳膜的剎那成了破碎的音節，宛如經過絞碎機匣口的紙屑。

細長的手指按下結束播放的鍵，少年背靠著牆，蹲了下來，淺色長髮與環抱膝蓋的雙手遮掩住他的面容。

良久，庫勒尼西發覺自己竟然睡著了──他相信此時的自己是熟睡的，否則，沙灘的樣貌不會如此清明。月光灑在細碎的七彩顆粒上，他的背抵著大樹，海風呼嘯而過，庫勒尼西站起身來，走向沙地。不遠處有座方型的小沙堡，與終端機一般大的城堡下方埋著某樣灰色的東西，庫勒尼西定睛一看，發覺沙中凸出的一角是本書的邊緣，從前在夢中什麼事都不能做的少年撿起了書，又是一本小說，又是似真似假的故事。

他席地而坐，讀起書來。

庫勒尼西渴望在書裡找到答案。

儘管他心知肚明，那不過是緣木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