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故事開始之前

 

「涅澤爾大人,那個孩子都沒有再來找您了嗎?」

從那一晚之後已經過了幾個月,巫師在書房裡使用風魔法雕刻金屬,白龍窩在書桌邊,抬起小小的腦袋望著他,涅澤爾平靜地回應:「他不會再來了。」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不想見他了。」

巫師垂首對白龍露出苦笑,前者在後者繼續發話前說道:「我沒事,亨利也沒有對我做什麼,就只是我不想見他而已。」

幾十枚金屬花朵在桌面上一字排開,做工細膩得連每朵花不同的葉脈紋路都如實呈現,金屬飾品在午後煦光的照耀下熠熠閃爍,暖黃的光線斜斜地打在巫師的褐髮上,漾出與金工藝品截然不同的柔和光暈。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涅澤爾,白龍完全說不出話來。

 

   ×

 

當涅澤爾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在雕星璃花,星璃花與焰龍花相同,是僅能生長於赤龍山的植物,它不像赤龍花那般醒目,相反地,星璃花十分嬌小,一朵花只有約一個指節大,而且不只外表不起眼,雪色的星璃花亦遍佈於赤龍山各處,稀有度完全比不上非得登上山頂才能找著的焰龍花。

涅澤爾把玩著手裡的小花,在漫長的歲月中,造訪赤龍山的時光或許算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回憶之一,不老不死的巫師對時間的感受與普通的人類不同,數十載於他而言不過是短暫片刻,而與亨利相處的日子,更是眨個眼就過了。

他放下花雕,抬手施法讓另一只金屬片飛到桌面上,開始刻起第二朵星璃花。

 

   ×

 

「這個看起來好好吃喔,涅澤爾大人。」

小龍趴在擺滿金屬與工藝品的書桌上,除卻顏色、這裡的每朵花幾乎都與真品無異,不只忠實呈現一花一葉的紋路細節,即使是同品種的花、每朵也都有些許的不同,絕對沒有哪件作品是一模一樣的。

「你喜歡藍葉菊嗎?」

涅澤爾攤開手,花朵隨著魔法的施放飄升,緩慢地盤旋於白龍上方,小龍「嗯」了一聲、伸長脖頸試圖以鼻尖觸碰雕塑,但那花總是在牠即將成功的前一刻稍稍飛離,小龍趴著玩了一陣子,最後掀動翅膀飛離桌面、兩隻前爪穩穩地抓住花雕。

涅澤爾笑了笑,收回纏在金屬花上的魔力,白龍把花捧到面前嗅了嗅,隨後又叼回涅澤爾掌心裡。

「涅澤爾大人做這麼多花要做什麼?」

「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白龍歪著頭露出困惑的神色,涅澤爾指著桌上的花問道:

「這些花你都認得嗎?」

「嗯!以前的涅澤爾大人有教過我。」

白龍所言的是這具身體明明經歷過、但現在的「涅澤爾」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觸及的過往,他聽著小龍一一唸出花草名稱,隨後輕輕撫摸白龍的長頸,在道出最後一個花名後,小龍頓了一下,偏頭詢問:

「這些花……涅澤爾大人,是在做赤龍山嗎?」

「不愧是小白。」

巫師摸了摸白龍的頭,後者呆呆地望著滿桌的雕塑,好半晌沒有出聲。

 

   ×

 

羅蔓沃居國的氣候溫暖,每年冬天,都有不少候鳥與龍群會前來過冬。

雖說白龍自小就沒有與龍群共同生活,但每到這個季節,牠還是會到赤龍山上與同類交流。

無數條與牠相似的白龍降落於赤龍山頂,牠們振翅帶起的風捲起五彩斑斕的花瓣、一片片都朝巨龍撲面而來,即便是冬日,赤龍山仍是百花齊放,當一條又一條的龍不約而同地降入花叢,遠遠望去,赤龍山山的山頭就像積了層雪。

『涅澤爾大人感覺很不好。』

小白向一條年紀大牠不少的母龍嘆道,對方是長大的牠初次接近龍群時、第一頭願意與牠交談的龍,每逢冬季,小白都會來向牠打招呼。

母龍吞下一朵瓜葉菊,回應:『你們那邊的麒麟大人嗎?』

『對呀……妳們那裡的麒麟大人也喜歡人類嗎?』

『我們這邊的是狼喔,之前沒和你說過嗎?』母龍一邊說,一邊低下頭來伸出長舌、將身周的花葉囫圇掃入口中,『你家的麒麟大人是不是又被人類欺負了啊?』

剛嚥下兩朵金盞菊的小白點了點頭,又搖一搖頭,『涅澤爾大人很喜歡一個孩子,但最近卻說不想見他了。』牠張大嘴吸了口氣,吸入大量飄揚於半空的花瓣,『可是涅澤爾大人明明還是很想他,我想幫涅澤爾大人,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樣啊──那,那個孩子想見你們家大人嗎?』

『我不曉得……』

小白搖了搖頭,兩條龍默不作聲地埋頭消滅花海,周圍的其牠龍有的悠哉吃花、有的像牠們一樣談天、還有幾條小龍在半空中打鬧,過了好一陣子,母龍才一邊吃花一邊又送出魔力波:

『你知道為什麼麒麟會化為其他生物的樣子嗎?』

『不知道。』

『因為祂愛著他們喔──像我們那邊的麒麟大人,變成的是狼,與狼群生活在一起,你的涅澤爾大人,則變成了人類。』小白眨了眨眼,母龍慢條斯理地說下去,寒風在赤龍山頂呼嘯,母龍精準地咬下一片飛掠牠面前的花瓣,『我曾經跟變成狼的麒麟大人聊過,祂說,麒麟會因為深愛著某個誰,而將外型變成與對方相同的物種,在成為另外一種樣貌後,被麒麟選擇的種族,就不會像領地內的其他生物一樣本能地順服於麒麟,麒麟也失去直接影響他們心神的能力。』不停被風兒捲上天際的花瓣簡直像是要逃離龍嘴一般,母龍的雙翼「唰」地一聲張開,將它們團團攔下,七彩花瓣頓時全貼在牠雪白的翅膀上,『像我們在麒麟旁邊,心情通常不是會比較平靜嗎?會想親近祂吧?可是被祂選擇的物種就不會。』

『唔……為什麼喜歡他們,可是卻不要他們主動親近祂呢?』

小白困惑不解地追問,母龍一面舔拭自己雙翅薄膜上的花瓣,一面回答:

『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才希望他們也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來決定要不要喜歡祂吧。不希望他們對祂的喜歡是受其它因素而產生的情感,而是希望他們發自內心地喜愛祂。』若是龍有眉毛,小白現在肯定眉頭緊鎖,母龍拍了兩下翅膀,讓花葉掉落,牠慢悠悠地道:『麒麟改變自己的外貌,學習原本不屬於祂們的生活習慣,試圖融入另一個群體,就是為了獲得真正的愛。被心儀的種族拋棄的麒麟是最可悲的了。』

『可是──』小白像是想替涅澤爾辯駁,又似是想說服自己,『以前沒有人類的時候,這次跟上次的涅澤爾大人也都好好的……』

『失去才是最痛苦的哦。』

母龍簡短地回應,而後又低頭吃起花來。

 

   ×

 

數年來持續雕刻的花草樹木在此時組成一體,無論是幾百幾千朵花卉、草葉、一棵又一棵的樹木、足以將人扎傷的荊棘雕塑,每一件乍看之下都是能獨立欣賞的藝術品,而在最後一朵焰龍花完工後,它們紛紛在金色的基台上找到各自的位置,無月的夜晚,書房上方發光的地圖將模型照得花花綠綠,於上頭流轉的各色光影讓它看來如夢似幻,恍如真正的赤龍山一般、甚至更加美麗,每一朵花的姿態都是那麼栩栩如生、彷彿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起。

涅澤爾沒有替這組景觀模型附加任何法術,僅是將它收入暗無天日的書櫃中,從此再也沒碰它。

 

   ×

 

對涅澤爾大人而言,什麼是幸福?

在與舊友閒談過後,白龍思考起了這則問題,牠伏在高塔城垛邊出神地想著,舌頭在口腔裡不停捲弄玫瑰花瓣、好半天都沒有將它嚥入喉中。

只要能讓涅澤爾大人快樂,牠什麼都願意做,可是被人類所愛就是幸福嗎?

倘若那是幸福,為什麼愛會令人難受?為什麼愛會令人悲傷?又為什麼即使既痛且悲、愛仍令人渴望?

人類的壽命至多百年,即使得到他們的愛又怎麼樣呢,為了那麼短暫的愛,就甘願承受失去後不知會持續多久的痛苦嗎?

 

   ×

 

跟亨利分手後已經過了十二年。

這段期間,涅澤爾的日子一如既往──時光仿若倒回了巫師從未與小王子相識的歲月,他照常供應器靈們魔力,每當發生需要調整元素平衡的災難便離開高塔,閒來無事則雕刻魔法道具。一切都變了,卻也什麼都沒有改變。

今年秋天,羅蔓沃居國罕見地連續兩個月都沒下過半場雨,再這樣下去,國內的水元素必將嚴重不足。涅澤爾到塔外施放祈雨的魔法,頃刻間鴉之森的上空便烏雲密布,這座森林位在羅蔓沃居國的正中央,假若要施展範圍涵蓋全國的法術,在此地執行最適合不過。

雲朵隨著巫師向外放射的魔力往四面八方擴散,黑雲一片一片地遮蔽蒼穹,不一會兒,原先的藍天便不見蹤影,白雲盡數被烏雲取代,天空彷彿是座水池,被滴入其中的墨汁染成了灰黑。

十幾分鐘後,褐髮青年逆風飛升至雲層上方,黑雲以上是熾熱的陽光、以下則是傾盆大雨,涅澤爾施法清除衣物的水汙,於上空飛行巡邏,繞遍每一吋國土確認沒有哪個地區元素失衡。

撲天蓋地的烏雲對他來說並不會造成妨礙,於涅澤爾而言,他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清楚知曉下方是哪座城鎮哪片森林,就像人類縱使閉上眼也能伸手準確地摸到自己的腳踝那樣自然。

每抵達一座城市,涅澤爾便會飛到雲層之下,仔細確保此處沒有任何異狀、再飛到雲層上往前進。

飛了一整天以後,他在首都黑麒城的正上方停了下來,這裡離鴉之森不遠,他搞不清自己是以什麼心態將此做為巡邏的最後一站,視線越過連結天地的雨幕俯瞰王宮,涅澤爾在不知不覺間降到了離宮內最高的天文塔不遠的距離,塔頂沒有任何人,他無聲無息地停在尖聳的屋頂上。

巫師不用三秒就能確認這地方半點異樣也沒有,卻仍在此滯留。

……照理說、國王平常都待在宮內吧?

涅澤爾垂下綠眸,若說他沒有思念那孩子的話,這是不可能的;但要說這些年來日日夜夜無時不刻都沉浸於過往的回憶無法自拔的話,那也是過於誇大的假話。

是他自己決定要放棄亨利的,既然如此,就不該再執著。

涅澤爾在雨中坐了一陣子,當他正欲離開時,忽然聽見狗吠傳來。

「汪!汪汪!」

一條白底棕斑的幼犬從天文塔的入口衝了出來,對著已飛到半空中的他狂搖尾巴,緊接著一名男孩也跑了出來,通常涅澤爾不在乎施法時被人撞見,可是當瞥見那孩子身著的衣服時,他立刻就閃身到了附近的建築物後頭──唯有王族才能穿戴繡有麒麟圖樣的衣物,也就是說……

「波可,過來!」

黑髮黑眼的男孩站在屋簷下,小狗聽了他的話不為所動,依舊向著涅澤爾藏身的方位吠叫。

「外面在下大雨耶,你跑來這裡做什麼啦?」

巫師躲在對方無法察覺的死角遠遠窺視,這小鬼長得跟亨利一點都不像,倒是與蜜拉如出一轍。

男孩又喚了幾聲,幼犬才乖乖地回到他身邊,狗兒一踏入男孩能碰到的範圍,他立刻就不嫌髒地將牠抱了起來,「一天到晚都愛亂跑,感冒了怎麼辦啊你?」他在樓梯口放下小狗,幼犬回首望著戶外,男孩拍了牠的背兩下,「好啦,回去了。」

不一會兒,一人一狗便消失在巫師的視野外。

涅澤爾記得亨利在與蜜拉成婚後一年便有了兒子,想來那小鬼就是當今唯一的王子了,不過這孩子究竟叫什麼名字,他倒是不知道、或者說,從前的他根本不想知道。

算算這小孩差不多十一歲……十一歲吶,剛好是亨利遇見他的年紀。

 

   ×

 

白龍偶爾會邀巫師一同外出,身為龍,和同伴一齊翱翔天際是牠與生俱來的本能,而離群索居的牠,唯一能共同飛翔的對象就只有涅澤爾。小時候,白龍也曾和鴉之森的鳥群一起飛,但隨著年紀漸長,鳥根本跟不上牠的速度,而若是與巫師同飛則不會有這種困擾,假如巫師全速飛行的話,連龍也望塵莫及。

「涅澤爾大人,我想下去吃點心。」

「嗯,走吧。」

悠悠哉哉地飛了十幾分鐘後,盤旋於鹿角森林上空的白龍對巫師說道,一人一龍降落於森林深處的池塘邊,清澈的池水映出他們的倒影,幾條魚朝巫師游了過來,將吻部探出水面一張一闔,巨龍張嘴大嚼池畔的木芙蓉,吃了幾口後又低頭喝水,魚群立即往四周散開。

忽然,褐髮青年似是察覺到了異樣,瞥一眼灌木叢的方向,對白龍拋下一句話便迅速飛上高空:

「我上去一下,別讓人知道我在這裡。」

「咦──」白龍茫然地看著涅澤爾飛離現場,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巫師前腳剛走,草叢裡便竄出一隻白底褐斑的中型獵犬,白龍歪著腦袋與狗對望,狗兒在四周聞聞嗅嗅一陣,而後不遠處傳來陌生少年的喊聲,獵犬便追著聲音而去,留下完全摸不著頭緒的巨龍。

幾分鐘後,吃飽喝足的白龍飛上天與巫師會合,此時涅澤爾正朝下看著不知道什麼東西,白龍納悶地出聲呼喚:「涅澤爾大人?」

「抱歉呢,讓你自己一頭龍待在那裡。」涅澤爾對白龍露出略帶歉意的笑,「我們走吧?還是你還要在這邊繞一下?」

白龍往涅澤爾先前凝視的方位張望,視力極好的牠只見幾名少年走在樹林裡,其中一位黑髮少年腳邊跟著方才牠看到的獵狗,牠不解地對巫師問道:

「涅澤爾大人是因為那些小孩才跑掉的嗎?」

「嗯。」巫師沒有看向下方,盯著遠處的綠瞳亦沒有聚焦於任何一點,「那是亨利的兒子。」

 

   ×

 

隆冬之際,白龍前往赤龍山與年長的母龍會面,當牠抵達時,剛進食完畢的母龍正攤在花叢裡曬太陽,母龍瞥見小白時微微昂起了頭以示招呼,小白在牠身邊蹲坐下來,兩人在慵懶的午後望著身邊的龍來來去去,龍群的生育率低,今年已經沒有幼龍了。

『妳之前說,』小白的魔力波將半瞇起眼的母龍喚回現實,後者睨向前者,『失去才是最痛苦的。』

『是啊,你不這麼覺得嗎?』

『那要怎麼做才不會失去呢?』

母龍眨了眨眼,看向身側仰望天邊的小白,以理所當然的口吻回應:『那是不可能的喔,不管是什麼東西,總有一天都會消失的。』

『可是這樣不對呀──』小白慢吞吞地說,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也似是想藉著自言自語得出所以然,但半天也釐不出頭緒,『明明「擁有」的時間才一點點,失去的時間卻比擁有的時間多那麼多……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這樣說吧。』母龍用前爪戳了戳腳邊的月牙花,『你吃東西的時間多,還是沒吃東西的時間多?』

小白毫不猶豫地回答:『沒吃東西的時候多。』

『沒吃東西的時候肚子會不會餓?』

『嗯──我很少餓肚子呢,因為涅澤爾大人的塔裡總是有很多花。』

『這樣嗎,你是幸福的孩子吶。』母龍伸了個懶腰,隨後又換了姿勢側躺回草地上,『但是,總有過肚子餓的時候吧?』小白點頭,母龍續道:『吃完這一餐,肚子過一段時間又會餓了,你會因為吃或不吃之後都一樣會餓,而不吃東西嗎?』

『不會。』

時至下午,又有更多龍回到赤龍山上,許多龍都或躺或趴,今日的風不強,柔和的微風吹向山頂,蒼穹萬里無雲,一頭頭龍皆瞇起了眼,享受冬季難得的好天氣。

母龍站起身來,一口吞掉面前的月牙花,『這朵花吃完了,但你肚子還餓,這時會做什麼?』

『去吃下一朵花。』

『這不就對了。』

 

   ×

 

「波可──你找到了嗎?喂,我是要你找松露,不是要你挖兔子洞。」

黑髮少年朝拼命對他搖尾吠叫的中型獵狗走去,小狗白底的短毛上錯落著幾片褐色斑塊,少年在草叢裡蹲了下來,他無奈的捧住狗兒的長臉,「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松露?我每天給你的松露香腸都是白餵的嗎?」

「汪!」

「就是你這副德性,每年的狩獵祭我才會老是墊底。」少年用力揉了一下狗腦袋,站起身來,「打獵不是挺好的嗎──挖什麼松露啊──」

一人一狗於樹林間穿行,少年對今年的戰績已經不抱希望──不,不只是今年,只要他帶著波可這條狗,那麼不管明年、後年、大後年,他估計都只能與小表哥角逐倒數第二名的位子,去年還是表哥的狗食物中毒他才險勝的。

黑髮少年乃羅蔓沃居國唯一的王子.霍金,望著波可蹦蹦跳跳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拼命追逐雀鳥的模樣,他就認為這要是真正的打獵,自己老早就大獲全勝了。

話說如此,年僅十七歲的霍金從來沒真正打過獵,他曾經聽說過,在他尚未出世的年代,某次在綠鷹森林舉行的狩獵祭發生了意外,害得他素昧逢面的爺爺與伯伯姑姑全都過世了,於是在那之後,狩獵祭就從捕獵真正的野獸、改為尋找松露這般和平的活動。

獵狗追丟了小鳥又跑回霍金身邊,繞著他不停來回跑,見狀,霍金不免有些氣餒地想,就算真讓他們去打獵,他的狗也未必能叼隻老鼠回來──唔啊,不行!他要對自己的狗有信心啊!

「波可!坐下!」

「汪!」

狗兒立刻照辦,霍金接著又下達命令,牠也一一遵從:「翻身!起來!握手!」

看,他家狗狗還是很聰明的嘛!霍金一邊說著「好乖」一邊摸摸波可的頭,又從口袋裡掏出零食塞到狗嘴中,獵不到松露有什麼大不了的嘛,反正狗又不吃松露,不如說對松露沒興趣的狗才是正常的狗吧!那些專門訓練來找松露的狗全是邪魔歪道!

霍金如此自我安慰,看著波可屁顛屁顛地再次跑遠。

「汪!汪汪汪!」

不久,狗兒的狂吠自不遠處的草叢後傳來,聽來好似發現了什麼,霍金立刻小跑過去,只見波可對著一塊大石頭不停狂叫。

純白巨石離他們尚有一段距離,遠遠看去這石頭不甚圓滑,但表面卻像是上過漆一樣地反射陽光,瞧它底下草皮的色澤,這石頭像是才剛壓上去沒多久的,然而附近卻沒有山壁之類可能掉落石塊的地形。

見主子來了,獵犬馬上朝巨岩跑去,就在這時,大石頭竟然動了!

「波可,回來!」

小狗聽話地奔回少年腳邊,白石頭轉過身來,霍金連連倒退數步──不是說翠鳥林是國內最安全的林區,狩獵祭才改成在這裡舉辦的嗎!為什麼會有龍?!

龍這種魔獸,霍金只有小時候在圖畫書裡見過,對生物研究沒多少興趣的他根本連真正的龍有什麼習性都不曉得,更沒想過會有親眼目睹的一天。波可在他腳邊狂吠,霍金幾乎是本能反應地搶先拎住狗兒的頸子,免得牠傻得衝去找龍挑釁。

巨龍頎長的頸子往他們的方向伸來,霍金立馬將狗放到身後,手指著龍的反方向:

「跑!」

獵犬如離弦的箭般衝了出去,霍金才正欲拔腿跟上,龍爪就踩到了他面前!

「你是亨利先生的兒子,對不對?」

突然聽見人話令少年目瞪口呆,他還以為會說話的龍只是拿來騙小孩子的故事,此刻他真有點後悔以前沒多涉獵點生物相關知識,龍到底是吃葷還是吃素啊!

巨龍的影子籠罩王子相較之下矮小無比的身影,獸瞳居高臨下地俯視人類,「我剛剛還在想要怎麼找到你呢……結果你就自己跑來了,真是謝謝你。」

「什、什麼,你找我幹嘛?」

霍金冷汗直流地與巨龍對視,龍爪揮下,少年反射性地雙手抱頭,下一秒,他便被巨龍捧在腳爪裡。

「為了涅澤爾大人,就麻煩你陪我回去吧,亨利先生的兒子。」

「你在說什麼鬼──」

「霍金!」

少年因聽見自己的名字而回首,只見母親站在離他們有點距離的樹下尖叫,波可從橙髮女子的身邊跑開、直直往一龍一人跑去,想來是獵狗將王后帶到這裡的。

巨龍振翅準備起飛,獵狗在王子制止的喊聲中向龍撲咬,龍眼往下看了狗兒一眼,索性將小狗也一把抓起,飛上天際。

 

   ×

 

今天上午,掃帚突然說想出去外面透氣,因為以往也不是沒有過這種先例,涅澤爾便帶著它出門了,但現在想來,這或許是將他從巫師塔支開的藉口。

一返回高塔,白龍便向他報告自己帶回了新的王子──見小龍殷殷期盼的眼神,以及那帶點期待又混雜著不安與關心的情緒,涅澤爾實在是罵不下去,他不曉得小白是如何做出這種簡直能說是「上一個王子走了,那就再抓一個新的王子回來就沒事了」的荒謬結論,但無論怎麼說,牠的動機終究是為了他。

綁架王子可不是小事,巫師不可能把這麼嚴重的罪名丟給白龍擔,就算現在把那小鬼放回去,綁架的行為也是罪證確鑿的事實……不管理由為何,當著王后的面連半句解釋都沒有、更不顧當事者的意願就把王子帶走,這無疑會被算作綁架。

涅澤爾站在巫師塔外圍的城垛上,沒有進到塔內,他忖度著上次看到那小鬼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也不曉得那傢伙是怎樣的人、直接放走會不會惹麻煩。

要不要跟亨利聯絡呢?

想到這個,涅澤爾就頭疼,多年不見,一見面就是這種場合,天曉得亨利會作何感想。

如果跟亨利好好說明情況,他或許會原諒小白吧?但要是他兒子的說法與自己不同,亨利會相信誰呢?思至此,涅澤爾心底一涼,恍若回到了當年的狩獵祭、他惶恐亨利與其他人一樣不信任自己的那時,何況他對現在的亨利根本一無所知。

他熟識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男孩,那個會依偎在他身邊的懦弱少年,而非遙不可及的王。

涅澤爾背靠到城牆上,夕陽在他身後緩緩落下,靛藍逐漸渲染面前的天空,他閉上眼,腦海中勾勒出曾經的三王子瘦小的身影。

想見他。

不想見他。

不敢見他。

必須見他。挾持王族的罪名非同小可,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涅澤爾睜開眼,翻身飛離城牆,前往王宮。

 

   ×

 

碰!

無論怎麼踹怎麼推,老舊的木門都文風不動,霍金氣喘吁吁地坐到房內的床上,忍不住咒罵:

「我去你的破門,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黑髮少年所處的臥室簡陋得可說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張床外什麼都沒有,空間也比他的寢宮小得多,唯一的窗戶雖然沒有上鎖、亦沒有欄杆或玻璃僅有窗洞,但他剛被關進來的時候就朝窗外看過,這裡離地至少有十層樓高,根本不可能跳窗逃走。

「可惡……你說怎麼辦啊?波可。」霍金望著走到床邊坐下的獵犬,突然靈光一閃,「對了!你的項圈不是母后從寶物庫裡拿的嗎!」少年立刻跪到狗兒身邊,匆忙解開狗頸上閃閃發光的金鏈,鏈子上串著數枚刻有字母的金屬片,「我記得……這個好像可以傳遞訊息?就把今天發生的事傳回宮裡……」

 

   ×

 

相隔近二十年,王宮的外觀也沒產生多少變化,涅澤爾待在宮殿上空,他記得王宮平面圖怎麼畫,但卻不曉得此時亨利會在何處,這附近也沒有魔物能幫忙尋找。

最後,涅澤爾於白蘿宮的庭院降落。從前亨利剛搬入王宮時,年紀小小的三王子對首都的環境一無所知、更不曉得有什麼適合密會的地點,兩人也不願在二王子提供的場所會面,最後亨利索性將白蘿宮的僕人全數遣走,約巫師在半夜見面。

白蘿宮本就偏僻,在亨利登基搬離此處後,這兒更顯得冷清。

縱使無人居住,王宮各處都照樣有僕人打理,白蘿宮庭院裡的草皮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一叢叢雪色的白蜀葵於宮牆邊綻放,幾棵松樹比從前高了不少,蟲鳴蛙叫不絕於耳,月色被雲層遮擋,幾隻螢火蟲停到涅澤爾的黑袍上,他靜靜看著螢光閃爍,不曉得自己該上哪去才好。

就在此時,宮牆大門被往旁推開,一名纖瘦的男子走了進來,在看見對方的那一刻,彼此都怔在當場。

三十出頭的男子有著看來二十多歲的娃娃臉,他的髮型依舊維持著少年時的模樣,如蒼穹般的藍眼一瞬不瞬地瞪著眼前人,烏雲向兩側撥開,微弱的月光灑到如石像般動也不動的褐髮青年身上,男子吞了口唾沫,幾乎不曉得自己現在怎麼能發出聲音:

「……涅澤爾……」

「你長得比我高了啊。」

國王三步併作兩步地朝面帶微笑的巫師衝去,從分別至今累積的千言萬語卻在此時成了一片空白,他緊緊握住巫師的右手、確認這一切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境,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最後依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他不曉得自己該說「你回來了」還是「好久不見」或者「你怎麼會在這裡」──全都該說,卻又全都不該說,亨利曾以為自己已經淡忘涅澤爾了,但直到此時此刻,激動的情緒取代理智表明了一切。

他以為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良久,巫師才主動啟口:「你怎麼會來這裡?」

「剛剛他們提到你的事,想到你所以就過來了……」簡短的對話彷彿一桶冷水潑在亨利身上,令他從夢一般的場景裡驚醒過來,他鬆開手、跑去關上門又跑回來,面色焦急地追問:「你為什麼會到宮裡來?蜜拉說小白抓走了霍金,這是真的嗎?」

「我就是要來和你說這件事。」涅澤爾淡然回應,「你剛才說『他們』提到我?」

「就是蜜拉和宮裡的大臣──」亨利急急地說,涅澤爾恍神地想著,這孩子一緊張講話就會斷斷續續的毛病似乎改了,「霍金養的那條狗,牠的項圈是從寶物庫裡拿出去的魔法道具,不久前霍金用那條項圈傳訊息回來,說他被一條白龍抓到不曉得哪座塔裡,剛剛我就在和他們討論這件事。」

沒想到消息竟然傳得這麼快,涅澤爾不禁有點後悔沒先去見被抓來的王子,事已至此,即使他把那名少年帶回王宮,大概也無法消除誤會。

萬幸的是,那小鬼提到了「塔」這個關鍵字,既然如此,全部的人一定都認為是巫師唆使白龍幹的了,沒有人會怪到龍頭上,只是……涅澤爾雙目低垂,亨利再次發問的語調不若方才慌亂,而是小心翼翼地慢慢說道:

「小白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牠似乎以為只要抓一個王子到我面前,我就會開心了。」

涅澤爾無奈地苦笑,亨利聽了他的話則露出複雜的神情。

「我在想要怎麼跟大家解釋,霍金那孩子有點固執,比起我也更聽蜜拉的話,就算我和他說這一切都是誤會,他可能也不會聽……」

「如果我認罪的話,這件事能不追究到小白身上嗎?」

「我不要。」亨利斷然吐出拒絕的話語,涅澤爾愣了愣,國王續道:「我不要你認罪。這件事我會處理,你沒必要承擔莫須有的罪名。」

「……你真的長大了啊。」見男子決絕的神色,巫師不禁感慨萬千,隨後他露出故作輕鬆的笑容,問道:「但你不是說,你不曉得要怎麼解釋嗎?」

亨利露出苦惱的表情,煞時間,涅澤爾竟有股時光倒流的錯覺,眼前的人身上依稀能找到幼時的影子。當涅澤爾想再開口時,思考半天的亨利總算給出了答案:

「讓霍金待在你那裡。」

「什麼?」

涅澤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亨利直視著他,字字清晰地說:

「那孩子很固執,如果他知道涅澤爾你是好人的話,一定會極力為你辯護,他說的話蜜拉都會聽,所以,讓霍金待在你那裡。」國王的語氣有股不知從哪來的自信,「涅澤爾就維持平常的樣子就好了,那樣就沒問題了。」

這種解決方式,巫師幾乎不知道該作何感想,這簡直和小白的思考邏輯有得一拼,他哭笑不得的說道:

「……你還真是信任我啊?」

「因為是涅澤爾。」

亨利回答得理直氣壯,明明過了這麼久,這人卻依舊給予他無條件的信賴,涅澤爾不由得勾起嘴角,亨利直視著他,藍眼在月色下清澈水亮,「可以嗎?」

「既然是你的要求,我能不答應嗎?」涅澤爾做出一如既往的回覆,停在黑袍上的螢火蟲有幾隻飛往了外頭,「但是,小白抓走你兒子是事實哦?這不算莫須有的罪名吧,何況王后還親眼看見了,到時候他們追究起來,你要怎麼應對?我現在去把他放走,把整件事當作巫師的一時興起不是比較好處理嗎?」

「……這就是問題啊……」亨利呢喃道,藍瞳與綠眸對上,「你明明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他們一直以來都誤解你,就算我告訴他們你不會這麼做,也沒有人會相信。所以,才要讓霍金待在你那裡。」

國王輕輕嘆了口氣,巫師靜默著等待他說下去,「現在這個樣子,不管霍金是這時回來,還是一個月後才回來,只要他沒替你說話,蜜拉都一定會出兵討伐你。」

涅澤爾挑眉,「我以為你才是國王?」

「對,但是愛地爾家族有資源雇傭兵。」亨利苦著臉說,想來王后的權力過大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果有我之外的人能提供證詞,證明巫師根本沒有危險,那事情就會不一樣了。上次就是找不到證據,所以才……」亨利滯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蜜拉很疼霍金,要是霍金想護著你的話,她就絕對不會動你。」

涅澤爾輕笑著提醒:「人類本來就奈何不了我。」

「可是,我討厭看到大家都誤會你。」亨利堅持道,「雖然我現在說不太清楚,不過,我覺得這樣做沒有問題。」

「我可不會去討好你兒子哦。」

「涅澤爾不用討好任何人,你原本的樣子就很棒了。」

「到時候你兒子變成巫師討伐軍的自願役,可別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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